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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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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西安日报

南瓜花信

日期: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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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8 西岳       上一篇    下一篇

南瓜花 IC photo供图

  □梁路峰

  谷雨后的第一场透雨里,我往墙根撒下几粒南瓜子。

  母亲说种瓜要择北墙,藤蔓会顺着砖缝攀援,把整个夏天都爬成绿网。果不出所料,半个月后,肥厚的南瓜子叶就顶破地膜,像婴儿张开的手掌,接住从屋檐漏下的碎光。

  藤蔓抽条时,最是骇人。清晨推窗,常能看见嫩绿的新梢悬在半空,仿佛昨夜有只无形的手在丈量天地。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蜿蜒,卷须如游蛇吐信,碰到竹竿便死死缠住。邻家阿婆说这是瓜藤在认亲,等缠到第七根篱笆桩时,瓜藤的结骨处就长出苞,再过一周左右就该开花了。

  真正见到南瓜花,是在一个溽热的黎明。露水未晞的篱笆上,五六朵橙黄的花盏齐齐朝东,花瓣厚实如绸,镶着露珠串成的银边。最惊奇可观的是,雌雄异花同株:雄花高擎如铜钟,雌花则在子房上戴着小皇冠。蜜蜂们偏爱雄花,而蚂蚁总在雌花蕊心徘徊,仿佛在为某场隐秘的婚礼奔走相告,乃至招摇过市,排成长队,前呼后拥。

  采摘南瓜花,需趁晨光熹微。手指轻旋花托的瞬间,能听见极细微的“啵”声,像是大地在收回自己的耳语。裹上薄面糊炸成天妇罗,花瓣在油锅里舒展成金盏,苦味素转化成清甜的余韵。江南人爱用花心酿肉茸,湘西则习惯晒干后炖腊猪蹄,同一朵花在不同水土里,竟能幻化出千百种魂魄。

  南瓜在立秋前后显形时,整个墙面都在暗结珠胎。有的瓜圆如满月,有的弯若牛角,青皮上浮着乳白纹路,像极了祖母压箱底的云锦。台风过境那夜,我目睹最壮硕的南瓜被狂风摇落,却在坠地瞬间被藤蔓缠住——那些看似柔弱的卷须,竟能迸发出吊起十斤重物的力道。

  留种的南瓜要经霜。寒露过后,老熟的瓜皮生出薄薄白霜,仿佛披着月光织就的纱衣。剖开时,瓤肉已化作金丝网络,籽粒黑亮如星子沉睡在橘红色的宇宙里。取几粒埋进墙根冻土,剩下的炒成瓜子,某个冬夜嚼着嚼着,忽然尝出来年春天的雨味。而今水泥森林里,总有人在阳台悬起盆栽南瓜。塑料藤蔓攀着防盗网,开出的花终究缺了三分野气。倒是菜市场偶见老婆婆挎着竹篮,蔫软的南瓜花里还沾着夜露;买回家煮汤时,恍惚能看见故园的土墙正在汤水中若隐若现。

  南瓜雄花多而雌花少,雄花细长,雌花下结着小小的瓜。农人见了雌花,便喜形于色;见了雄花,则随手摘去,或任其自生自灭。雄花们排着队开,排着队谢,排着队被遗忘;它们存在的意义,不过是把花粉抖落在雌花上,使命罢了,便即枯萎。我幼时不解,问父亲何以雄花这般多,却大多无果。父亲正在给南瓜藤掐尖,头也不抬道:“雄花原是没用的,留着三五朵就够了。”我听了,心中竟有些为雄花不平。后来年岁渐长,才知这原是自然之理。雄花虽多,能结果者却寥寥。

  南瓜花朝开暮合,花期极短。清晨时最为精神,黄得耀眼;到了午间,太阳一晒,便显出几分倦态;及至傍晚,花瓣收拢,蜷缩如握紧的小拳头,第二日便萎落在地,与泥土混为一色了。我常想,这花的一生,不过十几个时辰,比蜉蝣长不了多少。它们可知道自己如此短命?大约是不知的。它们只管开着,黄着,然后无声无息地谢了。这草木中的隐士,既肯让花朵艳惊四座,也能令果实甘守平凡。

  月光下细看那些匆匆走过季节的枯藤,弯曲的脉络里,仍蜿蜒着整个夏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