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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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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峪云深五千年

日期: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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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机视角下的周至县骆峪村。(本组图片由记者郝钟毓 实习生 郝雨辰一 摄)

周至县骆峪村“骆谷驿”中的露营基地。

  晨雾是太白山刚拧干的棉絮,软乎乎地贴在秦岭北麓的崖壁上。

  山风吹过,裹着骆峪水库星星点点的水汽,凉爽地扑在脸上。骆峪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岳占林踏着露水拎着抹布,走进骆明文化广场。他弯腰擦拭着广场中央高大的骆明雕像。“骆明是黄帝第三子,大禹的爷爷,你算算,说骆峪是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印记,不算吹牛吧?”

  古国传说 骆姓寻祖

  “骆峪”这个名字,源自中华民族最古老的历史记忆。

  “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山海经·海内经》中这段记载,是骆峪村文明起源最古老的标记。

  传说骆峪是轩辕黄帝第三个儿子骆明的封地,史称“古骆国”,骆峪正是得名于此。骆峪村南依秦岭太白山,北望八百里秦川,南部九条山脉如群龙饮水,头聚谷口,探于骆水。

  骆明带领族人临水而居,在此建城立制、拓展农耕、文明肇始。“传说骆明教族人用木矛叉鱼,尺把长的鱼在石滩乱蹦;教族人种粟,秋收时连渭水边的部落都来换粮食。”岳占林讲得津津有味。

  南宋罗泌《路史·国名纪》载:“古之骆国,鲧父之国,东北宜寿县有骆峪,故盩厔地”。清乾隆五十年(1785)《周至县志》载:“骆谷,盖古骆国也”。《广两曲志》:“五帝时,鲧父骆明封于骆,为骆国。商兴,郝存,骆废”。这些古籍的记载,为这个看似普通的秦岭村庄赋予了非凡的历史意义。

  商朝时期,延续八百余年的古骆国被废弃。但黄土之下,依然沉睡着一个古国的文明记忆——老庙台遗址,相传为骆明墓地;骆峪水库西侧的黄土方形遗址,据说为鲧所筑的骆国王府城,部分遗址已被水淹没;禹谷、龙洞、龙泉等遗迹,传说是大禹出生和显灵之地。

  今天的骆峪村,依然能够感受到深厚的历史积淀。随着岳占林的指引,看到古骆国遗址广场上的《古骆峪胜迹图》壁画中,骆水上的石桥、连片的房屋在雾中若隐若现。“这壁画是依据村里老人代代口传下来的记忆画的,曾经的骆峪是商贾往来之地,特别热闹,每年阴历十月十五的古会场面很壮观。”岳占林说。

  2005年12月,古骆国遗址被周至县人民政府公布为第四批文物保护单位。“古骆国遗址”的石碑就矗立在壁画不远处,被村民擦拭得干干净净。

  骆明被奉为骆姓始祖。数千载流转,骆姓族人已遍布华夏乃至海外。至今,每年仍有世界各地的骆姓人汇聚于此,寻根问祖。从马来西亚槟城、美国加州、福建泉州、浙江义乌赶来的人们,操着不同的口音,却有着相同的姓氏和血脉。

  每逢此时,这个秦岭脚下的村庄,便成了精神圣地,把素昧平生、海角天涯的骆氏族人连接起来。老庙台遗址前,祭祀的香烟袅袅升起,有人俯身捧起一抔黄土,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并说道,“四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从这里走出去,带着华夏民族的记忆,开枝散叶。”

  古道长歌 诗人相合

  如果说古骆国是骆峪文明的“根”,那么傥骆古道就是让这个文明与外界相连的“脉”。

  傥骆道,又名骆谷道,始通于三国,是穿越秦岭的诸条古道中最险峻、最近捷的一条,也是最靠近秦岭主峰太白山的一条。因南口位于汉中洋县傥水河口,北口位于周至县西骆峪河口而得名。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李白笔下“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颠”、杜甫诗句“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形容的正是其险峻。

  古道见证了不少历史风云:三国曹爽率军伐蜀、蜀将姜维出奇兵攻魏、唐帝避乱、红军北上……皆经此道。它也是历史上连接关中与汉中最近捷的通道,全长约240公里。至今,从西安飞往汉中的飞机航线,仍沿着傥骆道的走向飞行。

  唐代的傥骆道更是繁华,沿途馆驿多达11处。

  要说傥骆道和驿馆,必须得提一个人——文化名人、周至县志主编王安泉,是他最早发现骆口驿遗址的。

  回忆起1988年第一次发现骆口驿的过程,王安泉说这一段故事“颇有些天意”,像一出充满巧合的皮影戏。

  “我原本是来寻访骆明古城的,碰到当时的村支书马新德在麦地里锄草,热情地领我到他家,让座沏茶,叫来村上的老荣、杨波等三位喜欢收集故事和史料的老者。老荣当时翻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两枚他在自家地里捡到的锈迹斑斑的铜钱——唐代开元通宝和汉代五铢钱。再接着打听,当年不少村民都在田里无意间刨出过铜钱,大多是汉唐时期的。这就很有意思了。”王安泉说。

  王安泉有着丰富的古钱币知识,“当时结合骆峪在傥骆道上的位置,就猜测这里应该有汉唐时期的驿站。”

  他仔细勘察,在水库西侧遗址北门位置发现了裸露的石条,又从土中刨出瓷片和陶器残片。“虽然没学过考古,但我能看出这些至少是唐宋时期的东西,几乎确定这就是唐代骆口驿遗址。”

  讲到兴处,他寥寥几笔便在纸上画出了骆口驿的样貌。“大概可以推测出驿卒住哪,商旅住哪,在哪吃饭、在哪拴马,可见当时骆口驿之繁华。”

  “1989年春,我又到骆峪村,邀请马新德、老荣、杨波踏勘骆峪古道。2001年,挂职周至县委副书记的作家叶广芩和我到骆峪村,与这三位老友座谈,再次踏勘骆口驿和古道。”王安泉说。

  后续考古证实,骆口驿城区面积7460平方米,有200余间官房,包括驿馆、客舍、货栈、兵营、马厩等。2008年,傥骆道遗址周至段(含骆口驿)被陕西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第五批文物保护单位。

  作为唐代蜀道交通体系的核心节点,骆口驿既是官员政令传递的必经之地,又兼具军事防御功能。

  一条古道,金戈铁马的军队走过,走南闯北的商贾走过,为生计迁移的先辈走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文人也走过。

  唐元和四年(公元809年),监察御史元稹在骆口驿歇脚时,无意间在邮亭墙壁上看到好友白居易的题诗:“石拥百泉合,云破千峰开。平生烟霞侣,此地重徘徊。”

  元稹惊喜交加,用衣袖拂去墙上尘埃,提笔和诗:“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题名王白诗。尽日无人共言语,不离墙下至行时。”

  数日后,白居易再次来到骆口驿,见到元稹和诗,感慨万千:“拙诗在壁无人爱,鸟污苔侵文字残。唯有多情元侍御,绣衣不惜拂尘看。”

  两位大诗人跨越时空的唱和,成为这条古道上最动人的文坛佳话。

  古村新貌 因水而兴

  沿着骆峪河上行,一座混凝土大坝巍然耸立。骆峪水库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浅金,水面辽阔,碧波轻漾,倒映着秦岭连绵的苍翠山影。

  这座1970年建成的水利工程,不仅改变了骆峪河的径流,更重塑了骆峪村的山水格局和生计方式。

  “全村人都上阵建水库,我父亲也参加了。”村民谢俊涛回忆道,“水库建成后,一部分老村就搬迁到了现在的新址。”

  曾经十年九旱的坡地变成了水浇田,水稻、莲藕等喜水作物开始在河谷里生长。“稻子成熟时,金灿灿一片。”谢俊涛说。

  如今的骆峪水库已成为秦岭北麓重要的生态屏障。库区周边栽植的树木形成了茂密的水源涵养林,清澈的库水滋养着万亩良田。

  2018年,美丽乡村项目建设启动,骆峪村迎来蜕变。

  岳占林细细数来:“我们清理了生活垃圾,在原村居基础上打造了仿古一条街。先后建成了骆明文化广场、古骆国遗址广场、红色广场,结合农业观光与水库核心景区,串点成线、连线成片,把道路变成风景线,村庄变成小公园,全域变成大景区。”

  农业农村成为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也吸引着年轻一代返乡创业。

  2023年,35岁的马健飞辞去了西安的工作,回到骆峪村创业。“乡村振兴政策好,家乡有文化、有环境、有历史,我看准了能成事。”马健飞信心满满。

  他联合几个从小在骆峪村长大的发小,陆续投入260万元,将村头一片荒废的杨树林改造为“骆谷驿”农文旅项目,经营着餐饮、露营、儿童乐园、研学、稻田体验等多种业态。节假日火爆的时候,一天能接待600多名游客,本地村民也有了在家门口就业的机会。

  未来,马健飞还计划增加民宿、马场和滑雪场项目。“要把骆峪的人文历史通过旅游项目宣传出去!”

  村里还扩种了80亩水稻、6亩采摘园,采用“稻渔共生”生态模式。2024年村集体收入达40万元,村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5万元。骆峪村先后荣获中国美丽休闲乡村、省级“千万工程”示范村。

  骆明文化广场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广场上有石刻、诗词文化角、农耕展览区,晚上还有灯光秀和非遗展演。“周末经常有市区来的游客在广场吃夜市。”谢俊涛说,“卖烤肉的王全红夫妇以前在城里打工,现在回村开了小吃摊,生意很不错。”

  暮色渐合,雾气散尽,广场的路灯亮了起来,暖暖的光晕洒在骆明雕像上,也洒在谢俊涛的脸上。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带你去尝尝夜市的烤肉,王全红家的调料是老辈人的配方,特色得很。”

  远处的骆峪水库泛着光影,水下古城、崖间栈孔、广场笑语,仿佛一瞬间重叠于时空之中。

  五千年的故事在星光下静静流淌,融进秦岭山峦的云雾里、骆明文化广场的灯光里、王全红粗糙的手心里,融进每一代骆峪人的日子里。

  记者手记

  秦岭无言 骆水长流

  踏入骆峪的时候,山雾未散。岳占林走在晨露未干的路面上,身后是骆明的塑像。听他慢悠悠地讲述黄帝之子、大禹之祖的传说,语气淡定得像在说家事儿。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历史的远近,原不在时间,而在人们怎么记得。

  骆峪的黄土会说话。老庙台、骆口驿、禹谷、姜维台……仍在延续民族的记忆。每一年,从天南海北回来的骆姓人,风尘仆仆,捧起一抔土用手帕包好。那一刻,“华夏”二字不再是典籍里的概念,而是可触碰的血脉。

  当我走在傥骆道上,仿佛步入时空隧道。一枚铜钱、一块石条,连缀起一条穿越千年的驿路。这条路走过多少兵马商旅,就承载过多少聚散与梦想。而今天,它依然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地下是古国,地上是新村。最打动我的,是骆峪的“新声”。盈盈水库不仅滋润稻田,也映照着新生活的图景。让人恍惚觉得,几千年前的古城并未沉睡,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今日的欢歌,共生共响。

  秦岭无言,骆水长流。骆峪不只是秦岭脚下一个普通的村庄,更是一枚深嵌在中华文明深处的活化石——五千年的风尘不曾掩埋它的记忆,反而在新时代的阳光下,愈加明亮。

  本组稿件由记者 张端 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