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蓉华
“禹是一条虫?”百年前,历史学家顾颉刚石破天惊的一问,揭开了古史传说的帷幕,将中国文明起源的基石置于聚光灯下。在其“层累造成的古史”观照下,大禹治水、少康中兴、孔甲扰龙……绵延近五百年的夏王朝,难道只是缥缈于文献中的“虚空幻境”吗?百年后的今天,学者柯胜雨积廿载之功,以新作《夏王朝:天崇拜与华夏之变》回应这场持续了一个世纪的学术论争,试图在神话与信史之间为中国第一个王朝寻找坚实支点。
书中,作者清醒地直面考古学的现实困境:二里头遗址虽被视作夏文化“极有可能”的载体,却因缺乏如甲骨文之于商朝那样确凿的文字自证,考古学家们只能谨慎地使用“大概率”“有可能”等词汇。对此,他以“多重证据互证”的方法,将传世文献、考古遗址、天象记录与气候数据等熔于一炉,构建起一套立体的论证体系。通过对陶寺古观象台、二里头绿松石龙形器、兽面纹铜牌饰等“天”之意象的解读,他揭示了夏人宇宙观中“天”所占据的核心地位,这种信仰正是王权合法性“天命”观念的源头活水,亦深刻塑造了后世“天听自我民听”的政治伦理基因。
在回应具体历史谜题时,作者展现出抽丝剥茧的功力。对于“后羿代夏”,他不仅将其置于“夷夏东西”的文化竞合大背景下,更紧扣“天崇拜”的精神谱系,结合新砦期遗存所反映的东方文化因素显著增强现象,指出这可能是一场真实部族力量角逐在神话记忆中的戏剧化投射。“少康中兴”则被诠释为夏人王统在遭遇重创后,依靠“天命”信仰的凝聚力与核心文化认同进行艰难复国的过程,背后是早期王权合法性的博弈与重塑。如此解读,超越了非此即彼的浅滩,在历史可能性的深水区探寻最大公约数。
循着作者的笔触,我们得以在环嵩山地区多元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中,窥见中原文明初现的曙光;在王城岗城址的夯土基址与祭祀遗存间,触摸到早期酋邦社会运作的肌理;更借涂山之会的盟誓玉璋,感知到上古传说正缓缓沉淀为坚实可触的历史基石。透过书页间流露的审慎,可见作者并非旨在宣告终极答案的抵达。该书的价值,在于为历史与神话的鸿沟、考古实证与文献记载的断层,搭建了一座求索之桥。这座桥或许坚实如砥,或许仍需修缮,但总要有人躬身铺石。否则,中华文明起源的关键谜题,便只能在迷雾中徘徊。
作者坦言,这本书试图回应百年前顾颉刚的疑问,禹不是下凡天神,而是真真切切活在人世间的历史人物。“四千多年前,在那个气候剧变频繁的年代,每一次电闪雷鸣过后就是大雨如注,山洪暴发,摧林毁木,江河横溢,先民们的家园变为一片汪洋。我们的大禹栉风沐雨,头戴斗笠,在狂暴的风雨之中挥舞着‘随山浚川’的耒臿,带领众人开沟挖渠。”禹无疑是远古时代的一位英雄,他身兼“为民父母”的统治者和“沟通天地”的神主双重身份,为夏王朝的诞生奠定了基础,开辟了中华文明史的新纪元。
拨开疑古迷雾,探寻文明起源。《夏王朝:天崇拜与华夏之变》对夏王朝的叩问,不仅关乎一个王朝的有无,更是对“何以华夏”这一根本命题的溯源之旅。在疑古与重建的永恒张力中,华夏文明坚韧而璀璨的初光,正穿透层层积淀的迷雾,愈发清晰地映照在我们求索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