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观
赵柏田的《生死危城》是一部以文字为凿,在岁月岩壁上刻下无数呼吸着的生命的非虚构作品。这部聚焦抗战时期江南小城的力作,以六年考据与三年沉淀,在历史褶皱间打捞出了比虚构更惊心动魄的真实。
作为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得主,赵柏田的写作始终致力于精神的考古。《南华录》中对晚明士人的细腻描摹,《岩中花树》里对文化碰撞的诗意诠释,早已彰显他融合史学与文学的叙事能力。而《生死危城》更进一步——他以学者之眼观照历史,却如沈从文般“把笔触伸进活的人事里去”,让那些被宏大叙事淹没的小人物重新发出声音。
全书以“时间切片”为经,“人性抉择”为纬,构建出精密叙事网络。从卢沟桥事变电文切入,迅速转入1937年7月8日的报纸纪实,再聚焦小城众生:商会会长接密令时的冷汗、护士长撕毁婚书时的决绝、中学生捡到日军传单时颤抖的指尖……这些碎片在第二章“能救多少则多少”中拼合成时代洪流——粮行被抢、医院遭袭、村庄焚毁……个人命运与历史浩劫交织共生。赵柏田用显微镜般的笔触,让我们看到历史洪流中每一个微小的涟漪。
这种碎片叙事绝非技巧游戏。如福克纳《喧哗与骚动》般,赵柏田通过多重感官切片还原战争现场:米店后巷的腐臭、教堂彩窗碎裂的脆响、文人抄诗时颤抖的手腕。当所有线索在“光复日”晨雾中交汇,读者恍悟:历史进程原是无数“今天”的叠加。
赵柏田的语言兼具新古典的雅致与战地的粗粝。写轰炸后的街道:“青石板缝里渗着血,像被揉皱的红绸子,孩子们蹲着剥榆树皮,指甲缝里的泥比胭脂还艳。”这般诗性转化令人想起阿来《尘埃落定》——以克制文字包裹炽烈情感。老中医临终言:“药罐子再破,熬的还是救命的汤。”这正是赵柏田的写作哲学:历史书写可具文学之美,内核必是救赎的诚意。在他的笔下,历史不再是遥远的故事,而是可触可感的生命经验。
学界对此多有回应。张亦辉教授视其为“中国往事”系列的重要延展,谢锦则指出该书“既是中国抗战图卷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现代化进程中的曲折低回”。而普通读者的共鸣或许更具力量:“读着读着就哭了,原来我们脚下的每块砖都浸着别人的眼泪。”
《生死危城》中的人物实践着加缪式的英雄主义:米店老板娘接济难民自己却饥荒浮肿,传教士放弃撤离坚守医院,学生在废墟上办墙报写“春天总会来”。这些细节堆叠出的不是廉价乐观,而是对生命最深沉的敬畏。在战争的极端环境下,人性之光反而显得更加耀眼。赵柏田没有刻意美化这些人物,而是如实呈现他们的恐惧与勇敢、软弱与坚持,正是这种真实性让作品具有直抵人心的力量。
结尾尤见匠心:解放军入城时,作者未写欢呼场面,而聚焦于瓦砾堆中捡到半本《唐诗三百首》的孩子。当他念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与前述文人林先生抄诗“为黑暗心灵留灯”形成闭环。这传承的隐喻,使作品超越具体历史,升华为对文明延续的思考。文化的血脉就这样在废墟中延续,并提醒我们:战争可以摧毁城市,却无法摧毁文化的根脉。
赵柏田曾说:“历史研究的终极目的,是让我们学会对生命保持惊奇。”《生死危城》恰是这样一面镜子,照见被简化为“年份”“事件”的历史,实由无数具体、鲜活、会痛会爱的生命构成。当我们学会凝视这些生命,便能在时间洪流中找到自己的生存锚点。如博尔赫斯所言,天堂应是图书馆的模样,更该是“无数个具体的、正在生活的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