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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3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西安日报

袖筒里的密码

日期: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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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7 品鉴       上一篇    下一篇

  ○孙文胜

  小时候,我常常跟着父亲去牲口交易市场转。父亲没钱买一头牛或一头驴,但饱饱眼福,看看行情,还是会满足他对牲口的一腔热忱。

  晨雾尚未散尽,父亲拉着我的手,仿若牵着头初试脚力的小马驹,急匆匆地就朝市集赶。牲口被圈在几十亩的场地里,人没靠近,浓烈的粪尿味、潮湿的青草气,就使劲往鼻子里钻。在这里,骡马喷着响鼻,老牛甩着尾巴,驴子突兀地嘶鸣……喧嚣得像口沸腾的锅。就在这滚滚的烟尘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汉子,像一条条老练的鱼,在牲口与人流间来回游弋;他们身着靛青或玄黑的宽袖上装,腰间悬着长烟杆,不吆喝,不慌张,眼睛只盯着牲口看。

  行至一头牲口前,一个宽袖汉子的脚步停住了。他粗糙的手指捏住牲口的下颚,轻轻一掰,牲口的牙床便暴露出来。他从腰间抽出烟杆,烟锅的铜头抵着牲口的门齿,微微俯下身,双目锐利似鹰隼。阳光落满了他的后背,甚至倾斜到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他全然不知。父亲总是追随着这些身影走,我心里好奇,就问父亲。父亲说:“这些人叫‘牙纪’,是专门给牲口估价、撮合交易的人。”牛马的牙齿生长有固定规律,牙纪们判断牲口岁数,看的正是门齿的磨损与更替。乳齿脱落的痕迹、恒齿萌出的高低、齿面磨损的深浅,皆是光阴的刻度。牙纪有自己的话术,如同江湖上的暗语。他们口中的“青口”,指牲口年轻力壮、牙口初成;“半截口”,指牙齿更替过半;正值壮年;“老齐口”,是指齿面已严重磨损、步入风烛残年。看过牙口,他们还要看牲口的毛发是否光亮,行走是否稳健。他们对牲口的岁口、牙相、过往劳作,甚至脾性刚柔的判断力,如同农人看墒情、看天色,是刻在骨子里的本事。了解牲口和行情需求后,牙纪的生意就开张了。

  “看见没?”父亲捏紧我的手,声音压得极低。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两个汉子相对而立,衣襟挨着衣襟,像两尊沉默的泥塑。但其交接的袖筒处,却有着极其细微的蠕动起伏。父亲说,牙纪正在暗中“捏”价。“价格还能‘捏’出来?”我一脸迷茫。父亲点点头,说:“在市场里,高声论价易生口舌。‘捏’价,只有当事者心知肚明,闲人没法插足搅局。”父亲给我演示了一下“捏”的技巧。食指一捏是“1”(或10、100等,视价格单位而定)。五指全拢为“5”,拇指与小指相扣,是“6”。捏大拇指和食指展开,表示“8”。食指弯曲如钩,那是“9”的暗号。这法子似古琴指法,无声却自有节律,不必惊动四邻,一切又都悄然运筹,实是岁月凝成的智慧。

  牙纪游走于大小市场,成全买卖双方生意,自己也挣得一份辛苦钱。数百年间,西北的盐官镇骡马市(隶属于甘肃省陇南市礼县)、华北的驴市胡同(即北京礼士胡同),皆赖此术运转牲口市场。他们的辛劳,维系着乡野的生机,照亮过无数市井的晨昏。在衣襟的掩护下,牙纪的手指如灵蛇般游走,捏、勾、顶、缠,都关乎着牲口的命运。僵持时,牙纪会不动声色地抽出袖中的手,慢条斯理地往烟锅里按一撮烟丝。刺啦一声,火镰擦燃火绒,点着了烟,他深深吸一口,青烟便从鼻孔徐徐逸出。这缕青烟,是无声的休战符,也是重新“捏价”的幕间曲。待到烟雾散淡,牙纪笼着的手又悄然递出袖口,重新贴上对方的袖筒——那无声的角力,便在烟火气里悄然重启。父亲屏息凝视,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隐秘的袖筒战场,指节都因不自觉地用力而泛白。

  日头偏西,集市渐渐松散。人潮与牲口流向四面八方,留下一地草屑与粪便。父亲并不急着走。他领我坐在被牲口磨得油光水滑的拴马桩旁,开始吃硬邦邦的杂面饼子。“看那摊泥。”他指着一小片被反复踩踏、泥泞不堪的地面说:“那是买卖没成,两下里耗久了,牲口焦躁踩出来的。”父亲心细,能从这些残痕里,读出一整天的惊心动魄。木桩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个阅尽沧桑的符号,见证着无数袖中密语、钱货交割,也见证着父亲眼中对牲口深藏不露的渴念。

  如今,牲口牙纪这个行当早已式微,但往昔的生活图景却难以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