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侠
如果迷失了时间，可以凭香气辨认季节。
秋天最鲜明的标识，是那一缕甜美温婉、似淡还浓的桂花香。桂花香，不但可以入诗、入画，还可以入口。那独特的香气，像从月亮上飘来，在唇齿间点染诗意，余味悠长。
李清照写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拥有如此脱俗之美的桂花，食用方式也该与众不同。《红楼梦》中，宝玉因为与蒋玉函结交，又与金钏的死脱不了干系，得了父亲贾政好一顿暴打。好不容易缓过来，胃口难开，母亲王夫人便让人拿了木樨清露给宝玉吃。木樨是桂花的别名，听起来更为古雅。古代的花露，是摘取新鲜花瓣经蒸馏得到。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酝酿而成者也。”
宋朝人知道的花露，是来自大食国的蔷薇水，用蔷薇花蒸馏而成，当时属于进口奢侈品，富贵人家的女子用来化妆，文人则用来作熏香。受此启发，宋人开始尝试从茉莉、素馨等香气清灵的鲜花中提取花露。到了明清时期，大自然中凡是能散发香味的花草，几乎都被用来制作花露，《墨娥小录》中就有“取百花香水”之说，所以《红楼梦》中也写到了桂花香露和玫瑰香露。
花露可用来美容、闻香，吃货们则用来食用。食用花露的效果堪比药物，所以古代医药学家称花露为“药露”，这就难怪宝玉受伤后要饮食花露了。宝玉食用花露是“令调来尝”，大约是直接以水冲和而饮之。李渔的吃法却不一样，是制花露饭。具体做法是，饭将熟时，浇入一盏花露，盖上锅盖稍焖，待米粒充分吸收花露香气后开盖拌匀，花香与米香交融，食之满口生津，味蕾如同沐浴春风。花露饭承载了李渔在宴请宾客时满满的仪式感和热情，也显露出一位生活美学家的修为。自然，并不是所有的花都适合用来做花露饭，按李渔的说法，以桂花、蔷薇、香橼的花露为最妙。清代《调鼎集》中也提到花露饭的做法，与李渔之法近似；作者还专门作了解释：之所以用木樨花露，是因为桂花的香气与谷米的香气最为相宜。
如果觉得做花露不便，桂花花瓣可直接入馔成为美食。南宋林洪在《山家清供》中介绍了一道美食的做法：将鲜桂花摘去青蒂，洒上甘草水，与米粉拌匀蒸熟，就成了美味的糕点。这道美食，林洪称作“广寒糕”，后来演变成如今的桂花糕。古代传说月中有桂树，月宫被称作广寒宫，那么将桂花糕称作广寒糕，也就合情合理。苏州有一道传统美食叫桂花佛手糕。佛手本是清雅之物，将糕点做成佛手状，再用桂花点缀，此等美食尽得古人风雅之趣。
全世界恐怕只有中国人才会如此不遗余力，将日常饭食也当成艺术品创作，精益求精，创意无限。若是喜欢食荤，可将桂花与肉同烹。南京有一道名菜，叫“桂花鸭”，已有两千多年历史，为金陵传统名菜。桂花鸭，鸭肉肥白鲜嫩，肉香中有桂花香加持，故此味道厚而不腻，鲜香中有清雅，口感别具一格。桂花鸡也很不错，若是再加入栗子，做一道桂花栗子鸡，那就更是锦上添花。桂花与栗子都属秋季时令美味，一花一果，像写文章时的虚实相生，相互映衬，滋味独绝。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曾这样写道：“西湖烟霞岭下翁家山的桂花是出名的，尤其是满家弄，不但桂花特别的香，而且桂花盛时栗子正熟，桂花煮栗子成了路边小店的无上佳品。”
桂花做成的美食，不胜枚举。明代高濂《遵生八笺》中提到天香汤。唐代诗人宋之问在《灵隐寺》一诗中写桂花：“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不得不承认，古人很会给美食取名字，广寒糕、天香汤……贴切又有诗意，食物的色香味似已逼近眼前、鼻尖、口中。食用之前先制造美的氛围，给予人心理上先入为主的美学暗示，这是中国饮馔的独特风格。一旦入口品味，不但口腹受用，心理感觉上也如同读了唐诗宋词一样，得到高层次的审美愉悦。说到天香汤，是如同茶饼一样的花饼。最早的做法，是采摘新鲜桂花捣烂成泥，待水分脱去后加入炙甘草、盐；到了清代，改成桂花、甘草、盐梅，经配比制成花饼后入罐密封。要饮用时，只需像用茶饼泡茶一样，从花饼上取下些许用沸水冲调即可。若是亲友团聚，可做一桌桂花宴。除了上面讲到的桂花美味外，桂花芋艿、桂花山药、桂花糯米藕、桂花马蹄糕、桂花赤豆羹、桂花汤圆、桂花小排骨、桂香蜜烤翅……每人再来一杯桂花茶或桂花酒，顿觉诸事圆满，人间值得。寻常食馔加入桂花，便如同画龙点睛。
表面上看起来，桂花在美食中是点缀，实际上，它才是灵魂。形体细小、颜色素淡的桂花，如同外表不够惊艳、内里却有芳馥灵魂的人一样，是这个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藏。桂花如此美味，即使秋天过去，仍让人恋恋不舍。要想一年四季享用桂花做成的美味，可将新鲜桂花腌渍成盐桂花、糖桂花，或者脱水制成干花存放。如此一来，无论何时，无论想做什么美食，都可用桂花作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