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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3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西安日报

碗里的光阴

日期: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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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8 西岳       上一篇    下一篇

  □宋睿

  小时吃饭,我最早端的是一只洋瓷碗。

  小小的,只有大人拳头大小,纯白色的内里,碗外淡绿色的搪瓷上缀满了深绿色苜蓿叶形图案。或许是哥哥或姐姐小时端过的,碗沿上有几片搪瓷早已剥落,碗底则露出一圈铁黑色的锈痕。

  那时日子拮据,小孩子是没资格端大碗吃饭的。再说了,娃娃们爱打闹,端着瓷碗一不留神把碗打了,怪让人心疼的。我端着那只小洋瓷碗,从两三岁长到了四五岁,终于有资格端大碗,那只洋瓷碗又端在妹妹手间。

  村人晌午或者傍晚吃饭,喜好端着饭碗,聚在街口的土槐树下或某家人的门廊里,摆龙门谝闲传。头顶土槐树油绿的浓荫里,知了在嘶嘶长鸣。树下的人伙里,一老者脱只鞋垫着屁股,背靠着土槐树坐在人群正中,额头上青筋暴突,手攥着双筷头已呈灰白色的旧筷子比划着,高喉咙大嗓,长谈阔论;一只刚刚吃罢饭的粗瓷大老碗,就放在脚边。在老者身前,人们端着饭碗,或蹴或站倾听着,不时嘿嘿哈哈嬉笑几声,不时举箸扒一口碗里的饭。饭碗里所盛着的,不外是玉米面、高粱面混杂着少量麦面做成的裹裹面,玉米糁子混合着面片煮成的糁子面,要不就是一大碗玉米面做成的搅团。碗有粗瓷大老碗,碗沿上磕碰掉或大或小几片搪瓷的洋瓷碗,碗边上有个豁牙的白瓷碗,一只只打眼一瞅,在手间端了没个十年也有个七八年了。有人端在手间的白瓷碗上,有道一拃多长、头发丝一样清亮的细细裂纹,让人老担心,碗里的饭汤会不会从那道裂纹里渗出;但就是那样一只碗,在那人手间又端了两三年。

  我们家有一只淡青色粗瓷大老碗,碗口深、碗底沉,端在手里重腾腾的,一碗能顶一般碗一碗半饭,那是父亲每日里雷打不动要端的饭碗。父亲饭量大,晌午、傍晚一顿吃两大老碗饭,一辈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临殁那几年,父亲一顿也要吃一大老碗饭。村庄里大多是力气活,干力气活没个好饭量是万万不行的。父亲力气大,割麦子,摞麦垛,挖土拉土,犁地磨地,父亲干起活来一个人顶俩。夏天割一晌午麦子,秋天犁一下午地,父亲回家后背靠着厨房门门框,手端着那只淡青色粗瓷大老碗,长长的面条在筷子上摆动,父亲的嘴里响起吹哨子一样响亮、酣畅淋漓的吞咽咀嚼声。吃,是人活在世上最简单、最现实的一种幸福!这样的幸福,或许只有父亲那一茬一生奔走在田野、庄稼地里的人才能够体会到。

  每到年根,总有外乡人开着小四轮、手扶车来村庄里换碗。在街口的土槐树下摆开摊子,扯着腔“拿麦换碗换碟子哩——”几声吆喝,不久整座村庄的人便都知道了,“换碗的来了。”大伙围着外乡人七嘴八舌,一打问,是安口窑上的瓷器。安口窑在哪里?不知道。但人们知道,安口窑是一个出碗碟,烧煮醋的醋瓮、盛水的水缸、盛面的面缸的地方。安口窑上的碗碟,看着真亮堂、真光鲜!一摞摞碟子,一只只瓷碗,在阳光里闪烁着白净的光;碟子上碟子下,碗里碗外,光堂干净,就连麦颗大点瑕疵都没有。有的碟子边上勾着金边,描绘着“福”字或“囍”字图案,有的碗里雪白,碗外呈豆青或葱绿色,有的碗外则描绘着宝蓝色或水红色的腊梅、月季或牡丹花。人们背来夏天刚刚碾打的麦子,讨价还价后,换来一摞碟子一只只碗,用拌笼提着兴冲冲地走了。

  新换回家的碗碟,除非家里锅灶上打了只碗摔破个碟子,父母平时是舍不得用的,父亲会提着襻笼,将新碗碟放在堂屋侧面厢房顶的木楼上。正月里待客或者平时家里来了亲戚,父亲转身就提着襻笼,上到楼上取下新碗碟。下午亲戚回家后,母亲会将碗碟挨个洗净、抹干,再让父亲放到楼上。村庄里每逢有人家遇着红事白事,过事前一天就打发人满村庄借碗借碟子。有人上门来借碗碟,父母虽说心里疼惜,但总会爽爽快快借给别人。来人接过碗碟,会撕片白胶布,贴在碗底碟子底,写上名字做标记。因此,在那些新碟子新碗底总会看见一块已发黑的胶布;仔细辨认的话,会认出用圆珠笔歪歪扭扭书写的哥哥姐姐或者我的名字。好多年后,我总在想,父母以及村人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于爱惜脸面?转念想想,是又不是,人活在世上,即便是光景再贫寒、日子再艰难,如果连脸面都不顾的话,那人活着与牲口与猪狗又有何异?!

  今年夏天,割麦子时在家里找不见往年常用的镰刀,我便去老屋里找镰刀。其实,现在割麦子有收割机,用镰刀只是割几把地头上收割机遗留下的麦子。开了老屋院门,进了堂屋,我顺着木梯上到堂屋西侧的木楼上,很快在房檐口的豁口处找到几把父亲架在椽缝中的镰架、镰刃。后来,我在楼上靠近前檐的楼口,看见那只装碗碟的纸箱。打开纸箱,一摞摞碟子、一只只碗,齐齐整整装在纸箱里。我取出一只碗,碗上描绘着几朵宝蓝色月季花,碗里依旧光洁明净。父亲已去世二十多年了,但那只碗就像父亲刚刚拿麦子换下的一样崭新。

  一时间,我恍惚看见,那些久远的光阴,就盛在那只碗中。其实我知道,那些光阴早已飘散在远逝的岁月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