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军
离开矿山后,生活在继续,陈年喜的散文写作也在继续。在他新出的散文集《人间旅馆》里,陈年喜回望那一个个在矿山里为生计而寻路的人,寻找金矿的老板,挖矿的工友,短暂交集的过路人,他们在旅馆里歇脚,离开旅馆讨生活。
《人间旅馆》中《苦芹记》《苦荞》《南阳小贩》等篇,篇名就已经直观地透出他们艰辛劳作的人生底色。矿山之中行路难,每个人的生计都是辛苦的。作者笔下无可奈何却有情的追忆,如苍茫险峻的矿山,有沟壑纵横,也有云淡风轻。就像《阿哈,塔巴馕》近距离拍摄一般展示小饭馆老板做塔巴馕的过程,字里行间弥漫着穿衣吃饭的烟火气息,既有生计奔波的沉重,也有饮食的抚慰。《马甲记》里的戈壁滩上在办一场葬礼,一群人走得很慢,似乎埋掉死去的人不过是他们一生无数事情中重要又不重要的一件。
《人间旅馆》如老友叙家常,叙事曲折而无痕迹,气韵流畅,但在看似平常的叙述里,蕴藏着陈年喜半生飘荡的生命感怀。他当年在矿道里写诗,亦曾壮怀激烈,写出《炸裂志》这样的诗,笔下爆发出不甘于生活困顿的生命意志和力量。陈年喜后来写起了散文,从《微尘》到《人间旅馆》,一往情深,始终没有离弃诗歌写作中观照生命的情怀,把人间的悲欢、生活的忧喜提炼为情致深蕴的文字。细读《人间旅馆》里的散文,看到的是人生辛苦的底色。但是《人间旅馆》的叙述里,倾注了作者深沉而真切的情意,写出了普通人艰辛生活里的坚韧意志。冒险寻矿的人在高山大谷里想象财富的唾手可得,空手还乡的矿场老板带回一场大病。拉水的哈萨克族青年司机想要用一块玉石换电子手表,突然消失在山上震落的石头里。山脉连绵,讨生活的人在矿洞中怀着希望冒险掘进,死去的人消失在风里。每个生命当然都是一段奔波的旅程,他们的故事,经由《人间旅馆》里的文字被我们感应,照见无数寻路人的漂泊命运。
在人间这个大旅馆里,为生计赶路的人,得意或者失意,陈年喜写作《人间旅馆》,深情讲述他们的故事,展示他们身上承载艰苦人生的精神支撑。岁月流走,人生更显沧桑,这些人和事物,不再是当时的人和事物,那么写下他们的故事,意义何在呢?
也许可以借由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的哲学思索来回答。当西西弗迈着沉重步伐再次下山,便是他的觉醒时刻,他以行动创造并超越了自己的命运。《庙嘴一夜》里的老秦,护矿、种韭菜、赶骡子,在走投无路的困厄中讨生活,学会了唱歌、唱戏,“懂得了那曲子里的人、曲子里的事,那个世界比眼前的世界广阔得多。”在审美而非功用的意义上,无论诗歌、散文还是戏曲,艺术从来都是抚慰人心的关怀,是愁肠百结的对话,是情到深处的体验。所以陈年喜说:“夕阳坐过的台阶和映照过的人早已风流云散,夕阳坐过的台阶和映照过的人又永远都在。”
陈年喜写道,“金子永远与掘金人无关”。欲望与困境总是相伴而生,于是总有来来去去的人,在险峻的矿山里、艰难辗转,期盼、挖掘、失落,因此故事源源不断地发生,被风吹散,被有心的人用有情的文字记录。有的人从此音讯全无,有的人骤然离去,但他们的生命故事已然留驻在陈年喜笔下的散文里,《人间旅馆》是一个漂泊者对于生活与命运的深切体悟,因此值得一再品味。
鲁迅先生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人间旅馆》里充盈的生命情怀,是作者对辛苦遭逢的漂泊者的深情凝望,因为他的感同身受而更显深沉,足以让无穷远方的无数人们为之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