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红彬
父亲床头的土墙，是他经年累月自制的记事本。土墙上斑驳的字迹，如一道道沟壑刻进我的记忆。
父亲识字不多，每每记账总要母亲帮忙，一笔一画写得像在沙地上掘坑般吃力。后来，我们兄弟渐渐长大,父亲便常向我和弟弟问字问数，他的字也像墙上的藤蔓，在岁月里逐渐伸展清晰起来。那时，他起早贪黑，带着乡邻在邻村做些修补房屋的泥土活;墙上便常出现一个个“正”字，那是工人们每日出勤的印记。活计完工、钱款到手后，父亲会邀工友们到家里，大伙围坐在床上核算工钱。算完后众人散去，父亲便抬起布鞋底，将墙上的“正”字抹平，仿佛拂去一段尘缘。
那时日子清贫，邻里间常互相周济。无论是借布裁衣，还是借油点灯，父亲都会认真把每一个细节刻在土墙上。等借物归还，他又抬脚擦去墙上的字迹。母亲偶尔抱怨：“整日在墙上乱画，墙都花了！”父亲却道：“这样才公平明白，邻里才能和气。”他总对母亲说：“做人要清白，不占便宜，才有底气，也能为娃们在村里留个好名声。”
时光流转，墙上的事渐渐多了。父亲买了粉笔，墙上便添了白痕，写了擦，擦了写。父亲读书不多，却一直坚持自己的做法。涉及钱财记账时，母亲教他乘除算法，他便一笔笔算得分明，让工友们心服口服。他也勤于识字，墙上的字迹从最初歪扭模糊、需母亲“翻译”才能看懂，渐渐变得清晰可辨，全家人都能看明白了。
“您这个记错了吧！那个‘正’字中间少一横，累计的天数不对。”突然有一天，弟弟指着墙上的字对父亲说。父亲盯着墙上的每一个“正”字，反复思索回忆，后来和工友核对，果然多记了一位工友一天的出勤。小时候，我们都爱盯着父亲的“记录本”，也总为他操心。
我曾问父亲：“何不买个本子记？”他答得郑重：“这样方便，一家人都知道家事，有错大家能提醒我。本子容易丢、容易烂，不方便！”那时我还懵懂，后来才明白其中深意——父亲用那堵土墙，把家事变成了公共事务，将责任摊开在阳光之下；他不愿独断专行，也不愿有所遮蔽。凡墙上记载的内容，都像揭开的账册，家里人人有权知晓、有责监督。
土墙上的记录，涉及他人的从无错漏，尤其账务方面，竟从未起过纠纷。但对家里的记录却常有失误，我们便时时提醒改正。工友都爱和他共事，因为父亲以土墙为尺，量出了做人的公道与端正。家道也在坦荡的尺度中一年年向好。
如今归乡探亲，走进老屋，墙上的字迹依然隐约可见，父亲伏在墙前的身影便清晰浮现。他俯身书写的模样，如同将整个家扛在背上，又轻轻安放在这方寸土墙之上。他用最笨拙的方式，刻下的却是最通透的生存之道：家事公事，唯有置于光天化日之下，才能清白分明；人心世情，唯有以公心为墨，方可书写出堂堂正正的人生。
土墙终会倾颓，但父亲以墙为纸所记下的那份对清白的执着、对公平的坚守、对家人不设防的信任，早已砌成另一堵无形的墙，围护着家的屋檐。那墙不惧风雨，因它由人心磊落砌筑；它永无尘封，因它被每个家人的目光日日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