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燕燕
爷爷斜躺在生产队的机井旁,身下是一床破烂的棉絮,手里捧着一卷线装书。他时而看看从水泵里哗哗流淌的水,时而低头读几页书。这画面如此清晰,却又如此模糊,甚至我不能确定它是否真实存在过。
车子拐进家门前的那条水泥路时,太阳正斜斜地挂在西天,村道上的槐树刚刚冒出红褐色的嫩芽,那片曾经挺立在村庄西头的芦苇已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大门紧锁的房屋。我的家已经不能称其为家,父母早已搬去县城居住,修建于20世纪80、90年代的水泥楼板砖混房,几十年没有住人,虽不至于倾颓,但没有人烟的家早就成了鸟雀和落叶的家。偶尔红白喜事回村,也不过是将车在家门口短暂停放,并不会进去稍坐片刻。
作为出嫁的姑娘,名义上我拥有了三个家——娘家、婆家和自己的家。娘家对于我而言,似乎只是曾经生活过的某一个地方。每次回来,我也仅限于走到家门前,从没往前多走一步。村东头是一大片田地,远处有一大片桃林。那是我挖过野菜的田野,我家早年有几分责任地就在这片田野上。
弟弟曾经说过,爷爷的坟墓已经被村子包围了,就在村庄的北头。拐过村子最北的一条街,一座落满灰尘、被野草枯藤缠绕的墓碑,突兀地立在路边。当看清墓碑上父亲和弟弟的名字时,我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这是爷爷的墓碑,爷爷就长眠在这里。
爷爷离开我四十七个年头了,他的遗像至今还在父亲家。红木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相片:爷爷身穿黑色棉衣棉裤,端坐在一条木凳上,脸庞清瘦,眼窝深陷,手里握着一卷打开的线装书,目光温暖地看向前方。
父亲兄弟三人,大伯二伯年长父亲十多岁,他最小。父亲七岁时,奶奶就去世了。关中农村的家庭,一般儿子结婚以后就会分家单过。父亲兄弟三人在中间人的见证下分了家,爷爷带着年幼的父亲和四个未出嫁的姑姑一起生活。在贫穷艰难的岁月里,爷爷依然坚持让几个儿女读书。二伯当过单位领导,二姑是村里少有的高中毕业生,当过民办老师。那个时候刚刚分家,父亲为了减轻爷爷的负担,早早辍学回家,十二岁就学会了用簸箕簸粮食,会干所有的农活,包括泥瓦活。他跟着爷爷一起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春种秋收,寒来暑往,他像个成年人一样不遗余力地忙碌。除了白天下地劳动,父亲在夜晚也没睡过几个安稳觉。他看着爷爷在油灯底下搓麻绳、钉泥屐、扎笤帚,指望着拿去集市上换回几个油盐钱来贴补家用,便也起身帮忙。漫长的冬夜里,父子俩沉默干活的身影投射在一面土墙壁上,影子有时交叠、有时分开,那是父亲清苦而温馨的记忆。
四十多年来,父亲至少搬过五次家,但爷爷的遗像一直跟着他,要么挂在他居住的房间,要么供在堂屋正中间的桌柜上。逢年过节的祭拜,自不必说,就连弟弟考上大学、果子卖了好价钱,甚至只是一顿可口的饭菜,父亲都要在爷爷遗像前祭拜。家里的第一碗饭,总是端端正正摆上一双筷子,供在爷爷的遗像前。他不是祈求保佑,只是固执地在生活中为爷爷保留一个位置。
爷爷墓碑上的落款,是一九九九年九月十四日。我不知道立碑的那一天,我在哪里、在做着什么?如此重要的事件,我竟然缺席。一时间,我惭愧、遗憾、自责,愧疚像潮水般涌来,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爷爷的坟包很小,坟头上的土被家乡四季的风越刮越少。眼下,又不知道被谁家的水泥楼板和铁丝网团团围住,我没有办法为他除去坟头的杂草、添上一抔新土,甚至连绕着他的墓地走一圈都不可能——铁丝和楼板、缠缠绕绕的枯藤、荆棘拦住了我。爷爷墓碑左右,如今都住了人家,他就这样委屈地困于此地,经受岁月的雨雪风霜。
爷爷去世时,我只有三岁。按说,一个三岁的孩子不可能拥有完整的记忆。爷爷一定曾慈爱地将我抱在怀里,对我说过什么,但我完全没有印象。关于爷爷的记忆,只是脑海里的一幅画面,和他留在村子最北面的一块墓地。那个时候,坟前还没有墓碑。许多年过去了,是坟墓长腿跑回了村子,还是村子野蛮生长侵占了亡人的安息之所?爷爷天天在这里,听着村民的家长里短,感受着他们的悲苦酸甜,会不会很累?逝者的世界会不会人满为患?语言、文字和服装是不是很混乱?新旧掺杂、各种版本的货币兑换会不会颇费周章……有人说,死亡不是终结,只是走出了时间。爷爷没有远离,他只是走出了时间,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逢。
想到不久将是爷爷的祭日,这个普通却带着隐隐哀伤的日子,总会让我一遍遍回忆他那永恒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