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文
表爹常年住在山里。
他每日开门见山,在坡峁上垦荒种地,打柴担水,出行不过十里。时日久了,他也就成了山的一部分,如同草木沉稳如峦,肤色铜黄,任凭风吹雨打,面不改色心不跳,日子过得很是平静。
一日,天刚放亮,表爹就出门了。他下坡过河,走小路爬到对面山上,直到日暮时分,方才蹒跚归来,累得直不起腰身。表奶问他做啥去了?他说啥也没干,只是去看一看。又问都看到了些啥?他答道:“站在那山,看这山,总算看清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长了一副啥模样。”
从山上搬到山下后,表爹表奶很少上山。表奶时常牵挂,念叨老屋无人照应,孤孤零零,想回去扫一扫灰尘,堵堵鼠洞。表爹起初不应允,说:“别去了,让它们清静清静吧。”拗不过表奶絮叨,表爹陪她回了趟老屋。只见青瓦褪色,卯榫松脱,墙体斑驳,鸟粪拉在窗台,室内蛛网遍布。表奶担心老屋会荒废掉,表爹却道:“怕什么?只要根基末裂,四梁八柱稳稳当当,屋脊挺立,这屋今辈子也倒塌不了。”
山上一日,山下一天,犹觉山上的天格外悠长。山腰天色尚青,山底已然一片昏沉。山顶太阳落得迟,同一时辰,山脚的路已模糊难辨,须得早早动身下山。临别时,表爹望一眼老屋,对表奶说:“我们虽回来少,但日头、月光和星星,每天都会回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它们同日月星辰处久了,早就习惯安静了,也不嫌冷清。”
当天晚上,表奶蒸了一笼馍,热气腾腾,又白又暄软。表爹牙没剩几颗,却偏要吃烤馍,还要在火炉上用火光烤,不可以烤得太焦,但要带一点焦黄。烤了不大会儿,他掰一块,吃一口,就着糖蒜,还喝了二两烧酒。如此反复,几次三番才吃完,饱嗝连连。
表奶做的糖蒜,闻名十里八乡。她选用夏至前后挖的新蒜,剥外皮去须根,几番拾掇,装入粗瓷坛中。当着众人面,每坛只放半勺盐、一碗糖。月余过后,糖蒜腌成了,色如牙黄,甜脆嫩爽。村里人纷纷效仿,如法炮制,腌蒜总差些火候。向表奶讨教,她故作神秘,欲言又止。表爹扑哧笑了,脱口而出:“半勺盐不够,一碗糖也嫌少。”原来,表奶每回都背过人,私下里添盐加糖,还使唤表爹将坛子推倒,在地上滚上几滚,让盐、糖、蒜瓣混得匀称。表奶索性也不瞒了,把诀窍和盘托出,再三叮咛:“先用糖打底,后放盐调味,万万不可颠倒。”糖蒜若做坏一次,便得等上一年。唯有当季腌制,才得滋味醇厚,蒜瓣透亮。表奶的糖蒜,四季清气、人间甜脆尽在其中,吃到隔年,依然味美如初。
表爹酒量小,一喝就红脸上头,却年年酿酒,装满坛坛罐罐,足有三两百斤。问他又不大喝酒,酿这么多酒喝得完吗?表爹说:“这你就不懂了,把甘蔗从种到收、再切块发酵,上甑蒸馏,看着清亮吊线的酒淌出来,世上没有比这快意的事了。”
新居门前,核桃、板栗和火柿,还有银杏,皆是老树,看上去蓊蓊郁郁。逢着天旱了,表爹都要一一浇灌,邻居说这些树根深叶茂,耐旱不怕晒,浇了也是白浇,等一场雨便是。表爹说不浇水,树倒也不会枯死,但会口渴得比死还难受。
年岁渐高,表爹选了处墓地,坐北朝南,前有流水后有靠山,白天里先后看了两趟,甚合心意。夜晚又去了一趟,却道此地不宜——旁侧的路灯光线强而纷乱,让人心绪不宁,睡不安稳。他用商量的口吻,对表奶说:“我俩百年之后,还是回去睡到山上,每天看得见子孙生生不息,香火不断,一代又一代。”
表爹侍弄过的几块地,留在半山坡,已撂荒多年,草深过膝,插不进脚了。他在河滩捡出三分薄地,石砾掺杂,土质僵硬。初时,长出的庄稼蔫头耷脑,收成欠薄。后来,经表爹年复一年精耕细作,渐入佳境,人地相融,种得极其顺手。满眼的瓜果豆蔬,根深苗壮,长势喜人。
山下的日子,临河而居。表奶喜欢一个人到河边洗衣裳,在水面瞅着自己的脸,犹红似白,光滑细嫩,似乎年轻了好几岁。她边搓衣边絮絮低语,跟自己有唠不完的嗑,越说话越多,不禁笑出声来。不远处,表爹在地里忙活,隐约听到有人喊他,声音细碎,转瞬即逝。他环顾四野侧耳倾听,周围青枝摇曳,脚底泥土开合,水汽升沉,呢喃不止,像是等着他应声回话。
天不早了,表爹斜扛锄头回屋。表奶正往竹竿上晾衣,两人隔着一竿滴水的衣裳相望,谁也没说话。夕阳照过来,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一处,渐渐融合,徐徐拉长,像座连绵的山峦,紧紧依偎,许久未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