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高
进入秋天,晚风裹着桂子香漫进窗来。风里已浮起秋的筋骨,像老茶盏里半片未沉的茶叶,透出三分清冽。
案头那柄竹骨老扇,是祖父留下的。竹骨打磨得发亮,如浸了几十年月光;扇面是洒金宣,边缘起了细毛,倒像被时光吻过。记得他总在葡萄架下摇扇,讲“舜作五明扇”的旧话。《古今注》载:“五明扇,舜所作也。”原是为了明察四方,是最早的权力隐喻,可见人间智慧早于威仪生长。
扇子的故事,藏着最鲜活的人间烟火。苏轼在儋州见黎民不识扇,便教以椰壳做“蒲葵扇”。传说他曾为卖扇老妇题画,顷刻售罄。扇从“王谢堂前”落到“百姓家”,是以纸墨巧思,将雅趣揉进生计。北方的秋来得急,九月便“一场秋雨一场寒”;南方的秋却慢,如茶慢沏,如扇面秋菱慢画。《东京梦华录》载九月九登高之时,满街竹扇、蒲扇、纨扇,那正是夏秋之交最温柔的过渡。
民间的扇,更见活色生香。杭州“杭扇”几十道工序,扇骨“根根见骨,节节藏锋”。苏州“檀香扇”以檀香木丝编织,摇来清芬暗送,黛玉所用便是此类。北方蒲扇最亲民,农妇纳鞋夹于腿间,老汉打盹搭在膝头,秋深时摇扇说古,讲的或是“秋不凉,籽不黄”的农谚,或是“风扇扇风,风出扇,扇动风生”的绕口令——原来从工艺到俗语,俱是人间烟火的注脚。
我总觉扇之妙,在“开合之间”。开时满握清风,合时收束从容。《庄子》说“虚室生白”,空扇骨才能兜住风,心清净方可生凉意。那年中秋,祖母摇葵扇道:“扇要慢摇,快了风躁,慢了风软。”其时桂子初蕊,风带暑气,而她的话如落扇月光,让我蓦然懂得:真凉在节奏,真闲在分寸。就像《岁时广记》记载的,秋社日要以新稻酿酒。秋的滋味,需慢品慢摇,等风自来。
前日整理旧物,见祖父笔记本中夹着半张老扇面,墨迹已淡,犹辨“一枕新凉一扇风”七字。窗外桂树沙沙,恍若见他走来笑道:“扇子要传给会摇的人,凉要传给懂暖的人。”
入秋夜渐长,我将老扇轻合,听竹篾相扣轻响,似时光闭合——而风犹在,藏于扇骨纹路,藏于记忆褶皱,藏于每个摇扇黄昏。正如民谚“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立冬”,有些温暖,确要待秋深夜长,才知珍贵。
晚风又起,我把老扇递给女儿:“闻闻,有桂花香么?”她凑近轻嗅,眼亮起来:“有!还有太奶奶的故事!”月光落上扇面,恍惚见历代摇扇人都在光影中:舜帝五明扇、东坡椰壳扇、祖母葵扇、我的竹骨扇……原来最好的风,非扇摇而出,是岁月温养,心口相传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