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光明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小青瓦凹凸起伏,像定格的湖水波纹,细腻、匀称、缤纷、丰富;又如装饰泽葵的甲胄,威风凛凛守卫着檐下人家。
入秋后,屋后的树叶渐渐黄了,红了,枝丫旁逸斜出,如同一把色彩斑斓的阳伞,半遮白墙半遮瓦,妙趣横生。黟县碧山是个传统古村落。行走在潮湿的旧巷,一只野猫,或是一只山鸟,踩翻檐口一片瓦片,青瓦从屋顶坠落下来,掉在青石板地上,“砰”的一声,银瓶碎裂,打破巷弄的幽寂。抬头看时,屋顶上一枝红叶,莫名地闯入我眼帘,误以为是花窗里的徽州女子,羞涩地探出头来,撞见我的目光,又慌乱地躲闪回去。我绕过屋子,发现这户人家的后山是一片竹园,一棵挺拔的枫树,突兀地鹤立在竹园之上,满树锦云笼罩屋顶的天空。瓦片上的天空,空阔辽远,横出一根带叶枫枝,空间便有了立体美,有了层次和内涵。
金色的银杏叶,通红的枫香,橘红的水杉,这些代表性的秋树,常被世人种植在房前屋后、阡陌交通之地,它们是秋的信使,黄得通透,红得纯粹。如果说有什么树最具徽州特色,我认为非乌桕树莫属。乌桕树,瘦瘠陡峭之地均可生长;到了秋天,并不厚此薄彼某一种色彩,集赤橙黄绿青蓝紫于一树,像是碎了的彩虹挂在树上。在深秋的塔川,透过雕花的格子木窗望向窗外,你会发现高若华盖的乌桕树,在邻家的屋瓦上款款摇曳,唯美的一窗风景百看不厌。青瓦与乌桕叶,互相映衬,连灰暗的砖木瓦片都明亮起来。
徽州人居讲究风水环境,村头村尾常古树参天。某次在歙县一个偏远的山区采风,黄昏时分,斜阳脉脉,我们伫立村口,但见气势磅礴的红叶中,时而露出飞檐翘角,时而显现白墙黛瓦。阳光斑驳,秋树璀璨,炊烟横亘,村庄迷离而浪漫,活脱脱一幅着色烟云山水画,所有能想象的田园风光、诗情画意,都在草木含烟的山坳里呈现。
走进村子,依旧是古树立檐上,红叶抚青瓦,安静又喧嚣,景象似真似幻,一派祥和梦幻的童话世界。秋风起,几片红叶从瓦上吹下来,沙沙作响,如低吟的诗,寒蝉与秋虫自惭形秽,全都默不作声。落在溪水里的秋叶依然炫目,连河水都显得有色有味。
皖南山区崇山峻岭,地无三尺平。人们顺应自然地形,将秋收回来的农作物,摊晒在门前、窗前、楼上。久而久之,晒秋成为徽州一大特色,婺源篁岭甚至晒出一道久负盛名的人文风景。邻里之间,上屋将篾盘放在下屋的屋顶瓦片上,红辣椒、黄菊花、黑白芝麻,青灰的底色衬托篾盘里的鲜丽,低调沉稳而不失活泼生动,独具的美感让这里成为游客的向往之地。漫步山村,时见瓦上熟透的柿子,悠悠然挂在枝丫上,主人并不全部收摘,是要留一份秋色暖人间。灰暗的青瓦,红柿如焰,时而落上一只小雀,一动一静,意境深远。
周末,回老家祁门县高田村,见邻居老五家的柴棚与往年一样,又有几个橘红的大南瓜蹲在小青瓦上,像一个抱膝闲坐的农人,敦厚朴实,知足、乐观、豁达。南瓜底部用木板垫住防止滑落,藤蔓已经枯萎,南瓜却十分鲜活。屋子空荡荡,老五一家已经搬到城里居住,不过仍然时常回来,在房前屋后撒几粒种子,让它们自由生长,叶为篱花为锁,代为守护空房。苔漫青瓦,南瓜不再需要藤蔓输送养分,转而向内生长,丰盈灵魂。此时,空房并不寂寥,反而因为有瓦上南瓜,显得生动热闹。
徽州的秋,既凉又暖,有枫、杏、槭叶子稠丽的华美,有竹、樟、楠的纯粹青绿。浓墨重彩,却不显杂乱。举目遥望,瓦上秋色,光影交织,色彩斑斓,一叶一瓦都透着不动声色的美,带给人以特别的温情和美感,赐予人内心宁静平和的力量。瓦上秋色,映照的是徽州人的生活,宁静、美好,温婉、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