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读书最相宜。暑气渐消，虫声新透，人的心境也便沉静下来，恰可从容与文字厮磨。
我向来以为，读书与品味吃食原是相通的。汪曾祺先生曾说“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此言大妙。读书何尝不该如此？若只盯着一家一派，难免偏食，少了比较鉴别的趣味。譬如吃菜，总需尝过南北风味，方能知其中妙处。读书亦然，经史子集、小说诗词，无不可读。正如汪老所言：“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人生方不狭隘。
这几日读书，偏好倚在廊下竹椅上。院中桂树已结蕾，细碎如米粒，隐在叶间，不细看便错过了。但清风过处，早有暗香浮动，时浓时淡，撩人鼻孔。这种香气不像春花那般张扬，倒似有心人特地预备的，专为配合这初秋的静谧。
读得倦时，便沏一盏茉莉香片。茶叶是今春存的，茉莉花却是今夏薰的。开水一冲，花香茶香一并逸出，氤氲着，与书中墨香混在一处，竟分不清是闻是读。这种感受，汪老最是懂得。他写昆明吃食，字里行间何尝不是五味俱全？文字到他笔下，便有了味道，读着读着，竟似尝到了汽锅鸡的鲜醇，过桥米线的滚烫。
想起去年此时，正在滇中游历。特意去西南联大旧址凭吊，见碑铭石刻，遥想当年师生在战火中读书不辍的情状。归途尝了当地著名的菌子锅，鲜香醇厚，至今舌底犹有余味。归后读汪老《昆明的吃食》，更觉亲切。
近来读书，愈觉“慢”字可贵。信息时代，万事求速，读书也成了囫囵吞枣。我却偏好慢读，一字一句，反复玩味。好比品茶，总要小口啜饮，方能领略真味。读汪老散文尤需如此，表面平淡如水，内里却韵味深长。若匆匆掠过，必失其精华。
譬如他写昆明雨季的杨梅：“昆明杨梅极大，和乒乓球差不多，颜色黑红黑红的，叫作‘火炭梅’。”只三两句，杨梅的形色如在目前。接下来却笔锋一转：“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于是画面顿时生动起来，有了声音，有了色彩，有了人情味。这种写法，看似随意，实则匠心独运。
秋深一分，读书的意味便厚一分。夜间凉意渐重，需披件薄衫。灯下展卷，纸页泛着柔黄的光，文字仿佛也温暖起来。这时最宜读些回忆文字，汪老的《逝水》便是此时佳选。他写故乡高邮，笔调平和冲淡，而深情自在其中。读到“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之句，心头倏地一暖，竟至掩卷良久。
读书至此，已非单纯获取知识，而是与作者心神相交。每遇会心处，便如故人重逢，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这种快乐，非沉潜书中者不能体会。
人生百味，书中俱备。我们读的不仅是文字，更是文字背后的人生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