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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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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人格

日期: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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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7 西岳       上一篇    下一篇

古代人物 IC photo供图

  □刘诚龙

  古之官者,玩三俗者少,有三高者多。三高者,高志趣高情趣高逸趣也。

  最足体现者,古之官者,亦仕以士,仕者干的行政事务,他们干;士者干的文学事业,他们也干。史之有传之官,十之八九,都有著作流传。

  王安石官做得大,文学成就也大。他除了弄文学外,还喜欢小学研究,曾做“字说”,自有创见,不免也闹笑话:“王荆公喜说字。客曰:‘霸字何以从西?’荆公以西在方域主杀伐,累言数百不休。或曰:‘霸从雨不从西也。’荆公随辄曰:‘如时雨之化耳。’其学务凿,无定论类此。”望字形而生意,是王公小学的一大笑点。笑话在哪里,东坡就去哪里。王公这里有可笑的,东坡闻笑而至,“东坡尝举‘坡’字,问荆公何义。”王公脱口而出:“坡者,土之皮也。”东坡仰面大笑,“然则,滑者,水之骨乎?”一下把王安石给堵了嘴,“荆公默然。”

  现在读来,故事不仅有笑话,更是有人格。东坡与荆公,其时身份是不相等的。荆公是领导,东坡是下属,下属去笑话领导,这个不常有。常见的是,即便荆公解字是胡解,是笑话,下属有义务去给领导圆场,运用逻辑建造理论,去维护领导。比如证明“坡者,土之皮也”,这说法古已有之;或者照字形来说,本来就是土之皮,等等。如此,领导面子好看,自家里子漂亮。

  有人说,这是东坡以常识者自居,来笑话政治对手。东坡与王公政见确然不同,东坡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反对立场使得他心理有强烈欲望,去讥笑对手。此论太侮辱东坡了,东坡跟王公固然政见不同,但不会以“常识者”自居,以这等小儿科手法去攻击政见对手。东坡去跟王公开玩笑,是朋友间彼此戏谑。

  王公听到东坡这么打趣他,并不发怒,只是默然。两人毫无芥蒂,继续言笑晏晏:“公又问曰:‘鸠’字从‘九’从‘鸟’,亦有证据乎?’坡云:‘《诗》曰:‘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和爷和娘恰是九个。”荆公欣然而听。久之始悟其谑也。王公只是觉得东坡开玩笑,并不感觉他在挑衅。后人喜欢深文周纳,说东坡与王公分属两大阵营,彼此不对眼,东坡因此去攻击王公没常识,这是以后人之心去度先贤之腹,当事人王公都没这感觉,你把你的妄想强加于人,不厚道。

  王公曾写了一首《残菊》:“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折得一枝犹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东坡读了,又是大笑。东坡之常识是:菊花只凋零,并不飘落。他便在王公句子后写批语“秋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东坡不是说与领导仔细吟,东坡把王公当平等的文朋诗友。王公看到东坡批语,笑东坡不读书,“苏子瞻读《楚辞》不熟耳”,屈原有诗曰“夕餐秋菊之落英”。

  有人因此说,王安石因此大发脾气,把苏东坡贬到黄州去了。这般“报复叙事”实实亵渎古人。王安石心胸比后来者大多了,他并不因为东坡屡次指出他“没常识”,就恶心大发,心生歹毒。东坡被贬黄州,纯因乌台诗案,跟王公无涉。东坡去了黄州,入秋,见了菊花落,“见菊有落瓣者”,他猛然醒悟自己常识并不常。东坡晓得自己错了,“自愧其失言。”常识自居者,永远都不自愧,其可怜可笑也欤。

  东坡对王公,是下属对上级。东坡对上若何?东坡是不卑不亢。王公有错,东坡敢戏谑,此是东坡对上不卑。东坡对上也并不亢,看见上司并不马上就翻白眼,就开骂口,他对上也常常开玩笑,玩笑开对了,他就笑,玩笑开错了,他就愧。东坡对上,就是把领导当朋友;东坡跟佛印跟刘贡父,是同等级之人,他们彼此更是常开玩笑。

  东坡曾夫子自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东坡这境界很高,魔者见魔,佛者见佛,视所有人都是好人,已是菩萨心肠了。我们达不到东坡境界,可以做到的是:见到玉皇大帝,不跪膝,不当婢奴;也不翻白眼,不当狂奴。婢奴与狂奴,其实都是奴,婢奴是婢奴固态,这类人多一点。狂奴是狂奴故态,这类人之行状易被叙事为骨气,评叙为气节。说来未必,人家位高者与人为善,干嘛凭空翻白眼?见位尊者就摇尾与见位尊者就开吠,一样心理不健康。婢奴把上当神,狂奴把上当鬼,都不曾把人当人。

  对上对下,把人当人就好。若上之人作威作福,那当然不当以人视之;若下之人胡作非为,那自然不必以人视之。尊重人,就是把所有人当人,其人若是有高品质,那尊重转为敬重,其人若是坏品质,那尊重就转为鄙视。上敬一官二吏,下敬九儒十丐,中敬五医六工;上鄙奸臣恶吏,下鄙流氓地痞,中鄙恶汉小人。不看其身份,但看其人品;尊卑以人品为界,不以身份划线。

  对上对下对同等级者之态度,可见其人人格是否健全,对上不卑不亢,对下不骄不傲,对等不嫉不妒,这是人格健全的,反之就是人格不健全者。东坡赢得后人喜欢,不仅是其才气高迈,更是因其人格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