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若涵
有多久没回老家了?
就像昔日村中央的涝池,依偎在老皂角树旁。连老皂角树都没了踪影,更不用说涝池了。但老皂角树还杵在记忆里,涝池也湿润在眼底。
涝池长三十多米,宽十余米。如果挖起来,像一颗巨硕的土豆,无棱无角,呈不规则椭圆状。从岸边往里,呈四面缓坡,到池中心最深处达三米左右。站在涝池边,有几处或自然形成,或人为踩踏出来的硬坡和台阶,池水离岸沿两尺左右。即使下雨池水涨了,最多没至膝盖。但如果遇到秋天梅雨季,溢满的池水就暴涨得随时能将涝池撑破似的。
涝池北岸,三五米远,是足足两人合抱粗的老皂角树,据传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如果说涝池是村庄的眼,那老皂角树就是村庄的魂。老皂角树与涝池日夜相伴,并因为离水近,长得高大粗壮,两丈高,一碌碡粗,虬龙沧桑,见证着村庄的变迁。
涝池南岸,有几棵歪脖子柳树,均斜着身子,和水面构成五六十度的夹角。柳枝纤细轻柔,垂在水面上。枝条轻轻摇摆,能撩拨到水面。夏天我们经常折几支柳条,编草帽,或裁几段柳枝,拧松树皮,抽掉杆,做成细柳哨,比口琴都让小伙伴们眼馋,争着抢着,吹《小芳》《水手》《千纸鹤》等一首首上世纪流行的歌曲儿。
三十年前,回到村庄,总要绕着涝池走一圈。蓝天白云与老皂角树的倒影里,仿佛看见了少年的影子:怂恿着、脸红了,争先恐后地扑进涝池的怀抱。偶尔,还有划过涝池上空的大雁。当然,最熟悉的常客是鹅、小鸭子,它们一个个扭着笨拙的身姿,拍着翅膀,成群结队,“嘎嘎”叫着,跳进水里,追逐着嬉戏,又或在岸边整理羽毛,或晒日光浴,或比赛引颈高歌,还不时啄动水面,倒影里有三五个妇女的倩影。
三五成群的婶娘们,挎着压满衣服的竹篮,拎着搓衣板,在涝池东边的平坦处,说说笑笑地洗衣服。再抬头看一眼树冠如盖的老皂角树,秋末初冬,树枝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皂荚。从春时翠绿到夏时墨绿再到秋末棕黄,冬天刚来又变成黑色,像一把把小刀子。北风呼呼一吹,皂角哗哗作响,清脆如铃,免费天然的“洗衣皂”,被刚娶回村的小媳妇捡回家,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涝池上空。
似梦非梦,绕着涝池转了一圈又一圈。与涝池最亲的还是小孩子们。夏日,脱得光溜溜,站在树丫上,扑通扑通往池水里跳,下饺子似的,溅起大大的水花。秋天,捡起小瓦片,比赛打水漂,斜斜地扔出去,转着圈,激起一连串小水花。冬季,涝池的水瘦得几近干涸,我和小伙伴们尝雪、舔冰溜子,拿起饮料瓶,捉泥鳅、挖甲鱼。甲鱼当然非常难抓,不过的确有人逮到过。一下午过去,早已分不清是谁家的孩子,只能看见一张张花猫似的脸和露着整齐洁白的牙齿。等挨过漫长的冬天,还没等开春,鸭子们先下了水,我们朗声背诵:“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千百年来,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家禽们,除了带给人们口腹之欲的满足,还赋予人类对田园生活的愿望。
在广阔天地间的所有生物,都充满生命力地追求着生活,也抚慰着隐入尘烟的灵魂。水面的波纹和涟漪里,浮过鸡鸭鹅,飘摇着岁月,也载着我们儿时关于村庄的回忆与记忆。
回忆里的涝池,不仅是孩童的水上乐园,更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泉。听老人说,很早以前特别干旱的年份,井里打不上水,河渠又太远,偶尔地,人便和牛、羊、猪一起共饮涝池水。涝池的水有点咸,有一股泥土的味道。老家后院至今还有一口半大的水缸,好像就是当年用来沉淀涝池水的,如今早已弃用。但全村人对水、粮食的珍惜,刻进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习惯像旧电影里的镜头,使用水时,都是先洗脸、再洗脚,然后拖地、冲马桶,如此反复,不浪费每一滴水。我时常会因此做梦,梦见从涝池担水回家的路上,“叮叮当当”“吱吱呀呀”,扁担与水桶相碰的声音,像一首歌,似一支舞,那是村里人关于生命起源之水的载歌载舞与赞歌。
现如今,涝池被定格在心底,似淡淡的乡愁。而回不去村庄的梦里,还有西边距涝池三十米外的饲养室、麦草剁、土广场。我们不想也不敢去的是涝池东边,因为旁边有个十余立方米的化粪池。我们嫌臭,但爷爷却欢喜得很,说这是给菜园最香的肥料。
日落时分,涝池的水被染成了夕阳红。年龄稍大的胆大孩子,会从饲养员手中接过缰绳,将牛儿牵到涝池边饮水。牛鼻子伸进涝池,越发地湿润,能咕咕地吸好一阵子;直到肚皮渐喝渐鼓,终于喝不动了,才欢快地摆动尾巴,时不时“哞——”的一声,长长地叫。而这时,村庄里是此起彼伏的叫唤声:“狗剩、毛蛋,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喽……”家家户户的屋顶,便冒出丝丝缕缕的炊烟。那烟火,似烟像雾,不一会儿,就把涝池和村庄隐入沉沉的、静寂的暗夜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