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凌
在富庶江南,近二三十年来涌现出大量的私人博物馆,分别藏有百年农具、紫砂茶器、明媚嫁妆、清雅文玩,这些分门别类的器物,曾是江南人日常生活中活色生香的陪伴,如今,它们俨然成为民间史的一部分。先辈留下的珍贵器物,很多尚未抵达文物级别,但它们的隐约包浆里,有人情世故,也有江南人过日子的考究细节,更有睹物思人的深厚情感。
《江南器物志》就是文化学者徐风源自这些百年器物的最新散文力作,它以十组器物为索引,切入“器隐镇”上乡贤百姓的十个精彩人生故事。徐风打破传统的散文叙事,借助田野调查、名物研究、史志爬梳、古籍钩沉、“非遗”检索等不拘一格的方法,让器物承载的故事,成为非虚构写作的骨架与血肉。
徐风仿佛一名缂丝艺术的传承人,适时为本书提供了一种举重若轻的“通经断纬”式写作方法,所谓“通经”,就是他通过士子赶考、郎中救生、官宦退隐、稼穑传承等十个故事,接连不断地书写人物命运;所谓“断纬”,就是他在故事的书写中,不断“换梭织造”,选取了与科举、稼穑、节庆、风俗、嫁娶等人生大事紧密关联的器物,以笔为梭,织造出与江南人的性格命运丝丝入扣的“雕镂效果”,进而为江南富庶地的文明解码。比如,他通过明式家具的空灵线条,解析江南文人以退为进的处世哲学;从家传的“邛竹鸠杖”,追问士大夫的为官之道……他写民间器物的起始、传承、流变,不仅是要为那些逐渐退出现实舞台的器物作传,更是为了透过人物命运的跌宕,写器物背后的文明精髓,如何在江南土壤中生根发芽,由器物的格局与细节,洞察一个时代的情义与隐痛。
从徐风的叙事风格中,我们可透过一组又一组的器物,感受人物的炽热情感与丰满生命力。例如,在第一章《龙骨水车》中,作家通过书写种田好手郑龙大的晚年,将江南的稼穑事宜说个透彻。我们得以从中窥见太湖流域精耕细作的各种要领,何为罂坑,如何装锄,怎样使用抄竿扶起倒伏的麦子,如何让“梿枷嘴”润滑好用,大旱时节如何依照水势,安装龙骨水车……这简直是一部江南农事的活态传承。而郑龙大的个性也在这耕耘与收获的旅程中,变得活灵活现,尤其令我感慨万分的,是他在竹林中选老刚竹做锄头柄的得意,他在收获时节的午夜大雨中跪地号啕的悲愤,他为自己油漆棺材的百无禁忌……
作家脚踏实地地以纷繁细节,来呈现主人公与器物间的紧密又微妙的关联,来构筑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在他笔下,陶器、木器、玉器、漆器、酒器、农具、餐具、文玩等器物不再孤立,它们在“活态化”写作中充当放射光华的群星,透过作家的文学推演,以及抒情笔法,“器物群”一时间成就了篇章中的无数互文关系。它们仿佛棱镜,折射出江南的民生百态、社会结构与精神脉络的七彩光华,也仿佛魔法扫帚,骑乘它们,就能回到过去,与百年前聪慧温润的江南人产生精神共鸣。
徐风曾经说,“写器物志,为抵抗遗忘。”从“宁折不屈”的竹器气节,到“阴阳平衡”的医器美学;从“湮而不没”的包浆哲学,到“天落地捡”的扫地之道,作家借器物说世情,说人生百态,说修身养性,说传统江南的社会生活秘籍,最终,他靠着这些朴素又唯美的器物,传递人与人之间的惦念与牵挂,进而抚慰风雨途中的苍凉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