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红霞
印象里,经常晃动着父亲的两种姿态——一会儿是他弯腰一把拢住麦子收割,一会儿是他坐在桌前噼里啪啦几个指头拨拉算盘。
有时就心生疑惑:父亲到底是什么身份?严格说,父亲是个农民。他一生依靠土地吃饭,人没离开过农村。农忙时,父亲像个棋子,移动在喧腾、平整的褐色农田里,耙田、撒肥、锄苗、浇水、抢收,每天都劳累到倒头就睡;农闲时,他会猫在家跟几个哥们儿喝酒聊天儿。可以说,他连个农民工都算不上。
父亲是农民,可他又似乎不大能做好一个农民该做的活儿。20世纪90年代,运输工具落后,家家都用一种叫“排子车”的木质农具。满地的麦个子,放在容积有限的排子车上,巧手的人用一道道粗粗的缆绳,把麦个子一个个绑到车上,像一座小山。人在两个车杆之间弓腰塌背,差点就“隐身”了,只看到一座小山在移动。父亲的这项技术是不过关的,所以,堆叠得不甚齐整的麦个子在车上随着颠簸一摇一晃,随时都有坠下来的危险。遇到坑洼泥路,整车的麦个子便轰然倒塌。邻居的庄稼把式江爷,无论做什么农活都是一把好手,捆绑的车子稳固得很,再怎么摇晃,车与麦个子都是一个整体,除非连车子也翻掉。我也曾看到父亲在那个用烟盒订起来的小本上,把这些使唤牲口的口令写下来,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像个背诵课文的学生。我好生奇怪,爹读到高小,连几个驾驭牲口的口令都记不住?
其实,父亲不像农民也正常,他有着几年的学校教育经历。出生于20世纪四十年代的爹天资聪颖,读完了村里的小学,就去了离家五里的镇上“深造”。那时,正值60年代的那场大饥饿时期。正值“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自然也是每天饿得前心贴后心。为了安慰咕咕叫的肚子,他和同学结伴儿去偷学校菜地里鸡蛋大小的茄子,甚至躲在厕所里吞下一块儿外面捡到的馒头片儿。最终,他难以忍受那种噬心的饥饿感,拖着行李,一路歇了几歇,终结了他的学生生涯。那些曾与他同窗、熬过灾难的同学,按照政策都参加了工作,成了国家干部。而我的父亲,却因为当时打了退堂鼓,做了农民。
父亲还有一个不像农民的地方。他在村里当支书,不时会有到邯郸市开会的机会。在少年的我眼里,邯郸市就是个百宝箱,要啥有啥。每次去邯郸,经常挎在爹自行车把上的那个黑色人造革包,就会变魔术似的变出几块糖、几个麻花,一块好看的手绢等,当然还会有一本《故事会》《民主与法治》或是《白话聊斋》。那时,家家经济不宽裕,谁会有多余的钱去买闲书呢?况且,父亲的同龄人大都不识字儿。父亲不但识字儿,还隔三岔五,带回几本书。
父亲是村里“一把手”,但再“一把手”也是农民。不过,“一把手”让他成了一个罩着光环的农民。有事儿时,爹就打开麦克风,先呼呼吹两下,然后就对着喊:“邢增福,邢春生,马上来开会!”大喇叭的“嗡嗡”声很快布满全村。邢增福、邢春生,一个是村委会主任,一个是会计。父亲没有了平时干农活时的急躁,手指轻击桌子说:“这次公社布置的公粮缴纳任务不轻,咱得好好合计合计该怎么个交法。你们都说说。”此时的父亲,端坐桌前,自信坚定,还真有几分“将”的派头。虽然,这“将”有点“地气”有余,威严不足。
其实,父亲也有属于他的“高光”时刻。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到春节前夕,左邻右舍都会把红纸拿到我家,请爹写春联。我一直记得那一幕:冲门的放桌上,父亲“哗”地展开一张红纸,顿时,他的脸便被罩在一片红云里,显得神采奕奕。他先把裁好的红纸留下被称为“天”和“地”的两端,剩余的平均分为七份,折好。他稳稳坐下,选位、悬腕、运笔,一气呵成。不一会儿,爹就把不大的地面铺满了。红纸黑字,耀眼得很。
麦浪中弓起的脊背、算珠间跳跃的手指,父亲用两种姿态,书写着不完美却真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