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
文人士大夫有个情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们在出世和入世之间转圜,一会儿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会儿结庐在人境,守拙归田园。得志了就歌功颂德,失意了就怨天尤人。
南宋诗人杨万里却是一个异类,他是笑呵呵功成身退,乐陶陶归隐田园的。他的“诚斋体”乡村诗,就是一篇篇充满生活美学和人生智慧的写实画卷。诗风清新活泼、率真自然,善从平凡事物中捕捉生机,以拟人化笔触赋予草木虫鱼盎然意趣,语言通俗浅近却妙趣横生。他突破格律束缚,以灵动笔调写田园风光、生活琐事,兼具童真与哲思,既洋溢着对自然的热爱,又暗含对民生的关切,在宋代诗坛别开生面,折射出一种温润与鲜活的气象。
比如,其代表作《夏夜追凉》,以“夜热依然午热同”开篇,以昼夜温度的无界感烘托出暑气盘踞的浮躁氛围,在层层铺垫中展现出一片清凉秘境,较之“觅”和“取”“追”更能表现对“凉”的渴求,最终点破“时有微凉不是风”的禅意玄机。在这里,诗人将视觉(月明)、听觉(虫鸣)、触觉(微凉)编织成交响,却故意消解了“风”的具象存在。那些在竹叶间游走的凉意不是风,而是心灵在自然律动中生发的精神震颤,是物我相融与天地共呼吸的诗心投射出的精神绿洲。
世界的澄明,不仅在暑气蒸腾中开辟出诗意,折射的也是诗人的人生境界。杨万里六十出头退休了,居住在南溪边上,有老屋一间、仆人三四个。同僚徐灵晖拜访后感慨万千,赠杨万里诗云:“清得门如水,贫唯带有金。”这句诗就像是纪实文学,留下的是杨万里真实的人生图景。但千万不要以为生活清贫就是人生困顿,物资匮乏并不影响其精神放飞。《鹤林玉露》记载,杨万里喜饮酒,曾把温和的酒称为“金盘露”,把烈酒称为“椒花雨”,曾经作诗云:“余爱椒花雨,甚于金盘露。”据此,有人以为对锦衣玉食的向往中,隐含着诗人还想重回庙堂有所作为的想法。殊不知,杨万里退休后亲山近水,心旷神怡,耳聪目明,身强体健,享了十六年的悠闲清福。
宁宗初年,杨万里与朱熹一同被召。朱熹出山效命朝廷,杨万里却坚持隐居不出。朱熹喜欢讲道理,给杨万里写信说:“不能因为乐天知命之乐,而忘记与人分忧之忧,不要过于悠闲,不要坚持隐逸,那么在这个时代,你的余生还是有可能有所作为的。”杨万里木铎之心,不为所动,用一首诗表达了他的态度:“江风索我吟,山月唤我饮。醉倒落花前,天地为衾枕。”又曰:“青白不形眼底,雌黄不出口中。只有一罪不赦,唐突明月清风。”
杨万里与朱熹是好朋友,是人生知己,经常吟咏往来,也喜欢在诗里开玩笑。《诗人玉屑》记载,刘约之担任庐陵丞,拜访杨万里,提到朱熹脚病了,杨万里就在赠刘约之的诗里说:“晦庵若问诚斋叟,上下千峰不用扶。”朱熹看见诗后笑云:“我的毛病在脚,杨万里的毛病在嘴巴呀。”杨万里不只是与朱熹开玩笑,他几乎是笑对人生的。权相韩侂胄造了一个花园,想请杨万里写一篇纪念文章。杨万里硬邦邦地说:“咱官可以不当,这文章绝对不写。”韩侂胄心里很不爽,不过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后来,写文章这活儿落到了陆游头上,陆游把作文写了出来,马屁精的帽子也跟着被扣上了脑袋。诗人尤袤去世,杨万里却长文祭奠:“齐歌楚些,万象为挫。环伟诡谲,我倡公和。放浪谐谑,尚友方朔。巧发捷出,公嘲我酢。”意思是:齐歌与楚辞,令万象失色;雄奇壮丽变幻莫测,你我出招又接招;狂放不羁诙谐幽默,你我都是东方朔一类的人;出招巧妙,接招敏捷,你来我往,(乐此不疲)。杨万里与尤袤是人生知己,如同庄子与惠子。惠子先死,庄子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诗言志,杨万里诗词其实就是诗人的人生随笔。随笔是诗人灵魂的吉光片羽,是思想最松弛也最真实的模样,它不像小说需要跌宕起伏的剧情设置,也不像工具书追求立竿见影的答案效果。但正是这种随心所欲漫无目的的“随意”,让其成为最贴近生活的精神养分。杨万里诗词中那些落在纸上看似习以为常的字符背后,是一个赤诚滚烫的灵魂,是一个鲜活生动的生命,是一个漫长又短暂的人生,是一个无数真真实实人们生活过的时代。
我特别推崇杨万里的《初夏日出且雨》:“笑忆唐人句,无晴还有晴。斜阳白鸥影,疏雨子规声。台阁非吾事,溪山且此生。诗成何用好,诗好却难成。”这首诗,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刻意的渲染,只是用最平实自然的语言,捕捉并觉悟了日常生活中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瞬间——让人生流淌在诗歌里,这不就是读书人想要的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