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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6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西安日报

天井时光

日期: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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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8 品鉴       上一篇    下一篇

  ○张宏宇

  天井里有一口老缸。

  那缸是青灰色的,粗陶质地,边缘磨得发亮,像涂了一层油。它静静地蹲在天井的东南角,接了几十年的雨水。小时候,我总爱趴在缸沿上看水里游动的小红鱼,它们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像一团忽明忽暗的火苗。

  天井不大,四四方方的,三面是屋子,一面是围墙。墙根下种着几株月季,花开时,红得耀眼,香气却很淡,要凑得很近才能闻到。祖母说,这些花是她嫁过来那年亲手栽下的,算起来比父亲的年纪还要大。

  清晨的天井最是好看。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先照亮西墙上的爬山虎,那些心形的叶子便一下子透明起来,能看见里面细细的脉络。光慢慢往下爬,爬到缸沿上,水里的鱼就醒了,开始上下游动。这时候,祖母通常会拎着小竹椅出来,坐在天井中央梳头。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很长,解开辫子能垂到腰间。她梳头时很专注,眼睛望着远处,梳子从发间穿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最喜欢下雨天待在天井里。雨点从四方的屋檐滴落,开始是零星几点,慢慢连成细线,最后织成一道水帘。缸里的水位渐渐升高,鱼儿游得更加欢快。我蹲在屋檐下,数着雨滴在水面绽开的涟漪,一朵、两朵……数着数着就乱了,但心里却出奇地宁静。雨下大时,祖母总会唤我进屋,可我总要磨蹭到最后一刻,直到衣服被雨水打湿才肯进去。

  夏夜的天井,是我们最爱的去处。晚饭后,大人们总会把竹床搬到院子里纳凉。我和堂兄妹们并排躺在竹床上,仰望着满天繁星,争论着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祖母便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为我们驱赶蚊虫。有时半夜醒来,会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条薄毯,祖母依然坐在床边,手中的蒲扇还在轻轻摆动,只是动作越来越慢,眼看就要停下,却又突然动一下。

  鱼缸里的鱼换了一拨又一拨,我也慢慢长大了。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总觉得天井似乎变小了,鱼缸也显得比记忆中矮了许多。祖母的背越来越驼,梳头时要把手臂举到头顶都很吃力。她还是习惯每天清晨坐在天井里梳头,只是梳头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梳着梳着就停下来,望着鱼缸里的鱼出神。

  最后一次见到天井,是在祖母的葬礼之后。老屋要拆了,我回去收拾东西。天井里积了厚厚一层落叶,缸里的水已经干涸,只剩下几片枯叶和一层灰绿色的苔藓。我蹲下来,用手指摸了摸缸壁,凉凉的,粗糙的触感依然熟悉。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发高烧,祖母就是在这天井里,用缸中的水为我擦身子。她说,天井接的雨水最干净,能带走病气。

  如今,老屋早已不复存在,原地拔地而起的是崭新的高楼。然而我时常梦见那个小小的天井,梦见阳光穿过爬山虎的缝隙,在水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梦见祖母梳头时微微佝偻的背影。每次醒来,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雨滴敲打水面的声音,那么真切,又那么缥缈。

  天井消失了,我的童年也如同那一缸雨水,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