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崇喜
夏秋之交，在小区近旁的湿地里，在人工修葺的赏心悦目的景观旁，野生花草密集，挨挨挤挤，葳蕤无比，渲染着夏日的奔放与热情。这中间，一片片绿色茅草占据了不小的地盘，叶子箭立如矛，簇拥在一起的花穗，柔顺地随风摇曳，如同芦花，在逐渐高远辽阔的天空下，闪耀着野性而壮观的白，洋溢着旷远苍凉之感。
看到茅草，突然想到的是茅针——儿时的一种吃食。春寒料峭，沟渠边，河岸旁，成片的茅草丛倒伏，呈现冬日特有的萧索之气，下垂的茅草叶黄枯、凌乱。这时，感受阳气的茅草，迫不及待地潜出尖尖的嫩芽，虽然细细柔柔，但一根根直立着，精神头十足。看到这一丛丛立着的茅针，幼时的我们极其兴奋，常丢下书包，蹲在草丛里拔茅针。
拔茅针，看似简单，却有讲究。首先要选择地方。湿润、肥沃土地上生长的茅针，饱满壮实，水分充足，吃起来爽口；而贫瘠、干燥之地长出的茅针，干瘪细瘦，味淡，口感差。拔茅针，力道太大，容易拔断；用力小了，也不能顺利拔起。有经验的老手，把茅草的茎叶撕开，揪住茅针的中上端，小心翼翼地往上提起。随着“吱”的一声，茅针就从茅草茎节里顺势而出。对于那个年代的乡野孩子来说，虽然拔茅针是为了吃，但真正的快乐，其实就在这拔起、收集的过程中，有满满的收获感。
茅草“茅叶如矛，故谓之茅”。翠绿笔直的茅针，蕴含着天地灵气，中间鼓鼓的地方泛着些许嫩白。握在手里，柔柔的，极其舒服。剥开外面包裹着的茎叶，露出里面的白色花苞，绒毛般，泛着异样的光泽。将这些白色的花苞放入嘴中，青草特有的野香气味溢满口腔，绵软丝滑，能嚼出一点点甜，似有若无。茅针“白嫩可啖，小儿嗜之”，想来，它曾给不同年代的孩子很大的满足感。除了茅针，我们还吃过茅根，甜津津的。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普通的茅根作为中药时唤作白茅根，在《神农本草经》列为中品，“主劳伤虚羸，补中益气，除瘀血血闭，寒热，利小便”。
茅草，极为普通，田间地头、河渠沟畔，随处可见，却并不简单。茅草叶片长而锋利，呈锯齿形。据说，鲁班在荒郊伐木被茅草划破手指，由此得到启发发明了锯。有一种香茅，与高人雅士结缘，散发着洁身自好的道德香气。在丝绸之路开辟前，古人使用的香料，就有香茅。为驱除蚊子，人们常在花盆里或庭院中种植香茅。晋代左思在《吴都赋》中说：“纶组紫绛，食葛香茅。”杜甫为避安史之乱流寓成都，在浣花溪边营建的草堂便是用茅草盖成。草堂盖成后，杜甫曾作诗说：“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更是千古流传。王维晚年在辋川山居，“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其实，他是在借用香茅寄托自己的人生理想。
茅草的历史，当然不局限于这些。愈往上溯，茅草的面目愈发神圣而庄严。古人将白茅看作圣洁、芬芳的植物。在古祭坛上，巫师常用白茅召唤众神降临。巫师在白茅草垫上铺放祭品，表示对天地、神灵、祖先的恭敬。祭祀时，将捆束的“苞茅”立于祭台前，用酒慢慢地浇在上面，过滤掉酒渣，然后洒落到地上或神坛上。周王室重大祭典中用的“苞茅”，是楚国进贡的菁茅。春秋时期，周王室的地位一落千丈。楚国停止进贡，由此引来一场为茅草发动的战争，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君王分封诸侯，会把用茅草包好的土交给诸侯，称为茅土。成语“如火如荼”，说的是像火那样红、像茅草的白花那样白，比喻事物的兴盛或气氛的热烈。
在更为苍凉的年代，茅草蕴含的情感，优美而隽永。《诗经》里说：“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秋天里，猎人射杀麋鹿，用白茅将它细细捆扎，准备送给纯洁如玉的少女，怀春少女在后碎步相随……两情相悦，这是多么温馨而动人的画面呀。上古的爱情，就这么直接而率性。
我忽然想起，在故乡，茅针叫“茅荑”。我严重怀疑，这是古风的延续。初生的茅草芽，古人称之为“荑”。“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白茅是洁白和柔顺的象征，旧时用“柔荑”来比喻女子柔嫩洁白的手。《邶风·静女》是一首纯真的情歌，文雅的少女故意躲在城角看那个男子，男子在城之一隅急切地等待情人，竟至于举手无措。“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少女出来后，以彤管和初生白茅相赠。男子爱不释手，因为是心爱的人所赠。这是多么柔婉细腻、情意绵绵的场景！让人思之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