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福海
蝉鸣起伏，在梧桐树间汇聚成一曲交响。炽热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到地面上。
梓宣紧紧攥住爸爸的手，掌心微微出汗。走进陶艺馆时，鼻翼先撞上了泥土混合着釉料的独特气息；那气息清新，带着一丝湿润，仿佛能让人嗅到大地的芬芳。爸爸的手宽大而温暖，掌心粗糙，常年握钢笔导致指节微微凸起，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托着陶泥，生怕弄碎了这份专属于父子俩的美好时光。
“我们做个杯子吧？”爸爸笑着看向梓宣。“我要做能装下所有梦想的笔筒！”梓宣语气低沉而坚定，眼眸中闪烁着光芒。他想象着未来自己用这个笔筒装满彩色的画笔和铅笔，在画纸上描绘出一个又一个奇妙的世界。
爸爸笑着将陶泥推到梓宣面前，指腹在湿润的泥坯上轻轻按压，歪歪扭扭的指纹像藤蔓般在泥壁上随性生长。梓宣学着样伸手，可他的小手与脑子还不太协调，立马就把泥坯压得七弯八斜。两人相视大笑，笑声惊飞了窗外树枝上的麻雀。
调配釉彩时，梓宣兴奋得像个小画家。他踮着脚尖，眼睛紧紧盯着面前五颜六色的釉料，迫不及待地拿起画笔。钴蓝色的釉料在他手中肆意泼洒，如同一片深邃的夜空在泥坯上蔓延。爸爸则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腕，引导着釉彩在泥坯上流淌，让色彩分布得更加均匀。当最后的银粉洒落时，整个笔筒仿佛被装进了一片银河，每一颗闪烁的粉末都承载着父子俩的期待。梓宣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捧着刚出窑的笔筒回家，梓宣感觉自己像捧着一轮初升的月亮。釉面还带着窑火的余温，那些歪扭的指纹和肆意的釉彩，此刻都成了独一无二的勋章。他把笔筒郑重地摆在书桌中央，连睡觉时都要开着小夜灯，生怕错过月光在釉面上舞蹈的每一个瞬间。在他心里，这个笔筒就是他最珍贵的宝贝。
可变故还是发生了。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阳光透过纱窗在书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显得宁静祥和。五岁的妹妹踮起脚尖，好奇地伸手够向笔筒里插着的彩笔。梓宣刚从厨房端着鲜橙汁回来，蓦然听见瓷器碎裂的脆响。时间在那一刻凝固，青釉碎片在木地板上炸开，像一道突然裂开的银河。他僵在原地，眼眶瞬间红了。妹妹的抽泣声和妈妈慌乱的安抚声混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缠绕在耳边。他颤抖着捡起半爿陶片，指尖抚过熟悉的釉面，裂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些曾经承载着他和爸爸美好回忆的笔筒，就这样碎了，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
爸爸回来时，夕阳的余晖正斜斜地照进房间。他蹲在满地狼藉中，动作轻柔地拨开碎陶，悠然哼起了一首童谣：“破瓦罐，叮当响，补一补，挂天上。”熟悉的旋律令杨梓宣愣怔——这是爷爷在世时常哼的曲子。小时候，爷爷戴着老花镜，用金丝锔补家中那只青花碗的场景就浮现在眼前。梓宣爸举起最大的那片残骸，裂纹在釉面上蜿蜒，像一条沉睡的山脉。“你看，”他的声音带着温暖的笑意，“这些裂纹里，说不定能种出星星呢。”梓宣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爸爸，眼中还噙着泪水。
那晚，爸爸的工作间亮起了久违的灯光。钻头在陶片上发出轻微的嗡鸣，金漆在裂纹处勾勒出优美的弧线，给破碎的星河重新点亮了光芒。麻绳穿过一个个精心凿出的小孔，碎陶片相互碰撞，发出风铃般清脆的声响。爸爸专注地修复着，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耐心与爱意。
翌日黄昏，梓宣在阳台发现了改造后的风铃。月光透过裂纹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曾经让他心碎的裂痕，此刻竟成了星星的画布。妹妹怯生生地递来一张蜡笔画。画纸上，歪歪扭扭的笔筒风铃下，两个火柴人手牵着手，头顶是一大片用黄色蜡笔涂满的星空。梓宣看着妹妹，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三个月后的陶艺展上，梓宣的作品《裂缝》被摆在展厅中央。白色的展台上，破碎的陶片在金漆的加持下涅槃重生，每条裂纹里都闪烁着星辰。标签上，他用稚嫩的笔迹写道：“有些裂痕不用藏起来，光照进去的时候，裂缝就成了星星的河。”
开展那天，妹妹轻盈走到《裂缝》前，把一枚亲手捏制的黏土星星别在风铃上。釉色和当初摔碎的笔筒一模一样，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梓宣指着风铃对参观者说：“这是我和妹妹一起做的。”清脆的碰撞声中，爸爸站在一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恍惚间，他想起了小时候，用金丝锔补家中那只青花碗的场景。老辈人说，器物碎了要锔补，金线描摹的裂痕叫“金石结”，比完整时更珍贵。
时光流转，而阳台上的风铃依旧在风中叮咚作响。那些曾被泪水浸泡过的陶片，如今正替两个孩子将破碎的故事演绎成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