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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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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村拜谒文公庙

日期: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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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8 西岳       上一篇    下一篇

  秦岭 IC photo供稿

□周养俊

  在汤峪白先生的引导下,我们一行踏上了蓝关古道。

  山风是凉的,秦岭的草木释放着醇香的味道,车窗外的山色越来越绿。白老师是蓝田的活字典,口才又极好,一路上讲的都是有关蓝关古道的故事。当导航提示“秦岭村到了”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到目的地了。这里是蓝关古道的终点,为陕西商洛市所管辖。韩愈庙就在村后半山坡上,坡不高,青石板路随山势蜿蜒。拾级而上时,指尖触到石壁上斑驳的苔痕,凉沁沁的,像极了史书中记载的那些寒凉岁月。石阶旁的野蔷薇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落在青苔间,恍惚是从《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里飘落的诗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当年韩愈被贬潮州,途经蓝关遇雪,写下了千古绝唱,也许他也不会想到:千年后会有这样一座小庙,在秦岭深处为他守着一脉香火?

  庙门是极朴素的青瓦白墙,门楣上“韩文公祠”四个大字已被岁月磨得温润。跨进门槛的瞬间,檐角铜铃忽然轻响,仿佛是穿越千年的问候。院子里静得出奇,只有几株古槐静默伫立,其中两株不很高大却十分苍老,树身上挂满了红色布条,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树影在石碑上投下参差的纹路,像是时光的掌纹。正堂中央,韩愈塑像端然而坐,衣袂间犹带盛唐气象,却又多了几分谪臣的清癯。他目视前方,眼神里似有未尽的忧思,又似有看透沧桑的淡然——这该是历经宦海浮沉后依然心怀天下的目光。

  我们几个“韩粉”依次而行,向敬仰的文公鞠躬致敬。庙内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下那一排碑刻。有些石碑已残破不堪,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却仍能看出唐隶的风骨。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驱鳄”“兴学”等字样;那些在史书中读过的故事,忽然在石碑的纹路里鲜活起来。当年韩愈在潮州任上,见恶鳄为患,遂写下《祭鳄鱼文》,以文治鳄,看似书生之举,却藏着为民请命的肝胆。他在潮州兴修水利、兴办乡学,更是将中原文明的火种播撒到蛮荒之地,以至于“潮人至今称名氏,一字不敢犯其颜”。

  一块明代重修庙记的石碑前,苔痕已爬满碑身,唯有“公之德泽,山高水长”八字清晰如昨。我忽然想起苏轼对韩愈的评价:“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这位被后人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文豪,早已超越了文人的范畴——他是文字砥柱中流的勇者,是在仕途跌宕中始终坚守本心的仁者。碑刻上的每一道划痕,都是历史的注脚,写尽了一个士大夫的担当与挣扎。

  走出庙门,山风扑面而来,带着秦岭特有的雄浑气息。站在庙前的观景台上,极目远眺,可见层峦叠嶂间云霭流转,宛如韩愈笔下“祝融万丈拔地起,欲见不见轻烟里”的意境。千年前,他被贬谪的路途必定比这更艰险,而他心中牵挂的,不是个人得失,而是“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宏愿。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让他的文字有了雷霆之音,也让他的人格有了山岳之重。

  同行的作家朋友姓杨,是秦岭村人,给我们讲了秦岭村和韩愈的事情。在特殊历史时期,村中老者以命相护,才使韩愈庙中的文公像得以保存。我们望着塑像上那抹被岁月温柔了的棱角,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毁不掉的——比如民心,比如那些早已融入民族血脉的精神基因。韩愈在《师说》中写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他何尝不是一位伟大的“师者”?在那个佛老盛行、儒学式微的时代,他以笔为旗,力挽狂澜,重新竖起儒家道统的大旗,这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正是中国文人的精神脊梁。

  下山时,太阳已经西斜。石阶旁的野花在阳光里若隐若现,像一串未说完的诗行。回头望去,韩愈庙的飞檐在暖暖的阳光下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檐角铜铃又轻轻响了起来,仿佛是千年后的回声。车载音响里忽然传来古筝曲《高山流水》,琴弦拨动间,我忽然想起韩愈的《马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位一生坎坷的文豪,何尝不是一匹渴望伯乐的千里马?但他终究没有等到伯乐,却用自己的一生,成了后人眼中的“伯乐”——他提携后进,奖掖人才,让无数寒士看到了希望之光。

  车驶出秦岭村时,已近黄昏,夕阳洒在车窗上,像极了韩愈文章里那些璀璨的句子。千年时光,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惊鸿一瞥,而有些人、有些事,却永远不会被时光冲淡。就像秦岭深处的韩愈庙,虽历经风雨,却始终默默守护着一种精神、一种信仰。当我们在尘世中奔波忙碌时,不妨来秦岭深处走走,在韩愈庙的石阶上坐一坐,听一听山风与铜铃的和鸣,品一品清茶与碑刻的沉静——或许,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一些遗失已久的东西,那些关于责任、关于担当、关于永不妥协的精神光芒。

  车子渐行渐远,秦岭的轮廓也渐渐模糊,但韩愈庙的灯火却一直亮在心里。那灯火,是文人的风骨,是士人的情怀,是中华民族代代相传的精神火炬。愿火炬永远不熄,照亮前行的路,让我们在浮华世相中,始终记得:有一种人生,叫“文以载道,心系天下”;有一种信仰,叫“虽九死其犹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