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莲
500多年前的一个炎炎夏日，诗人林光和友人前往中书舍人马文明府邸游玩。
几人来到林荫蔽日、荷池绕廊的西轩乘凉，旁边的冰块在玉碗中堆如小山；再到荷池边采来几枝带着长柄的荷叶，插在放砚台的木格中。只见叶如杯盏立、柄似象鼻弯，再徐徐向叶盏中注入清酒，以发簪刺破荷叶中心，待叶与柄相通，从弯柄吸饮入美酒。林光吟出了“薰风暑汗正沾裳，邂逅还来共此觞。冰碗凝寒摇日影，荷筒分窍吸天香……”
这种独特而优雅的饮酒方式，叫碧筒饮。以荷叶为杯，名曰碧筒杯，也称荷叶杯、荷杯、荷盏或象鼻杯。据晚唐志怪小说家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记载，其创始人为三国时期魏正始年间的齐州刺史郑悫，书中尊称其为“郑公悫”。
千年前，郑公的这个发明创造，既能给人以“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的感官享受，又有“轮囷如象鼻，潇洒绝青蝇”的天然妙用，一经传开，便被历代文人雅士争相追捧。中唐诗人戴叔伦，在家乡的南野建了新居，立马掘池种莲，携亲友“茶烹松火红，酒吸荷杯绿。解佩临清池，抚琴看修竹。”晚唐诗人曹邺游园时亦与友人“乘兴挈一壶，折荷以为盏。”
可见，唐宋时期只要有条件采摘新鲜荷叶之处，就有碧筒饮。苏东坡谪居黄州期间，伏日里常携朋友在城南水泽泛舟避暑、饮酒赋诗。有一次，分韵赋诗时，坡公分得“人皆苦炎”四字。盛夏酷暑，的确是人皆为炎热所苦，但乐观豁达的坡公却能化苦为乐，这其中，就有“碧筒饮”的功劳。“紫蟹鲈鱼贱如土，得钱相付何曾数。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这是他以“苦”字为韵所赋七律的前两联，其中对碧筒“象鼻弯”形态的描写印证了以荷筒饮酒的古法；“白酒微带荷心苦”一句则道出了“碧筒饮”的养生功能——中医有“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的四季调味原则。夏季多吃些苦味食物，能清热解暑、止渴生津。
碧筒饮，不仅是文人雅士的最爱，也深受姑娘青睐。“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欧阳修的这首《渔家傲》，就以清新而又富有生活情趣的语言，描写了一群姑娘荡舟采莲时，以“碧筒杯”饮酒逗乐的情景，塑造出水乡姑娘活泼、大胆、清纯的形象。
碧筒饮之所以风雅有趣，还因其饮用方法有一定难度。高丽诗人李齐贤，在旅居元大都期间，曾填过一首歌咏碧筒饮的《鹧鸪天》，下阕为：“香不断，味难穷。更添春露吸长虹。饮中妙诀人如问，会得吹笙便可工。”结尾两句声称，需要拿出吹笙的技巧才能熟练吸饮碧筒酒。“饮水龟藏莲叶小，吸川鲸恨藕丝长。倾壶误展琳琅袖，笑绝耶溪窈窕娘。”元代道士张雨这首《碧筒饮》，描写的欢快场景，便是由一个操作失误引发的：有人如“龟藏莲叶”般俯身于碧筒下小口啜饮，觉得不解馋，又欲来他个“鲸吸百川”，倾杯时，却误将折叠于臂肘上的宽袍大袖散落下来；这个小意外，惹得陪酒的姑娘们开怀大笑，有位窈窕女子竟笑得背过气去。
碧筒饮绝妙如此，难怪明初诗人王恭，一有机会就要在杭州西湖的“荷花荡里柳行间”，与朋友一起畅饮碧筒酒，每次都喝得醉卧舟中、酣然入梦。正如他的《碧筒歌》所吟：“试折青荷当玉觞，绿茎通处泻琼浆。几回醉买西湖月，卧载莲舟梦亦香。”曾与白发渔樵在江渚上“一壶浊酒喜相逢”的杨慎，与朋友更是“月户星楹敞夜灯，荷筒桑落共淹仍”。在月光下，伴着幽幽花香，折青莲作荷杯，畅饮桑落美酒，那份浪漫，恐怕嫦娥姐姐见了也要艳羡吧？
然而，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碧筒饮”浪漫高雅，又有清凉消暑之用，但采摘新鲜荷叶毕竟会受地域限制，饮用方法又比较复杂。流传千年之后，据说终究于杨慎所在的明代中叶以后逐渐淡出酒宴，隐入了文人雅士对其创始人郑悫和发明地济南“使君林”的追忆诗词。
取而代之的，是其他材质的碧筒饮。例如用泥陶、细瓷仿制的荷叶盏，在民间酒宴上盛满匠气；以青玉、犀角雕琢的“碧筒杯”，在王公贵胄的雅饮中流光溢彩。古时，犀角碧筒杯还因稀有且亦具凉血、解毒、定惊等药用功效，而比鲜活的真荷叶杯更受文人雅士的珍爱。如今，随着人们生活节奏的加快及社会习俗的变迁，这些被精心仿制的“碧筒杯”化作文化标本，被藏入博物馆。
近年来，有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在大明湖畔演示陶瓷“碧筒饮”吸杯的制作技艺，但愿他们撷取荷叶制成的“碧筒杯”，依然能品味出“荷筒分窍吸天香”的雅趣与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