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颖
夏日傍晚,我散步至樱花广场,看到很多老年人在跳广场舞。他们声势浩大,身后挂着红色横幅,音乐和舞蹈都极具西域风情。
我很快注意到一个靓丽的身影。她上穿一件黑色圆领T恤,下配一条白色牛仔阔腿裤,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皮带,脚踩小白鞋。整体造型帅气又不失风雅,脑后的低马尾让她拥有了同龄人中所罕见的清纯。身材苗条,穿搭有品,使她在发福的人群和艳丽的长裙中,格外显眼和脱俗。
她的舞姿自然清新,非常耐看。我长久地看着她跳舞,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不消说,她是全场的焦点。每当一曲舞毕,人们争相邀请她共舞,她的回应淡定而不失礼貌。不难猜想,那是在长期应对他人的热情中累积出来的得体。如果说人们对中老年人有所谓刻板印象,那她完全突破了普遍的设定,改写了自己的年龄剧本。实际上,我很熟悉中老年人,而她给了我一种“陌生感”。用小说理论的话术来说,她是鲜活的“这一个”。她的生动,完全来自她在人群中的特殊性。那自由生长的勇敢,让我想起了一朵蔷薇花。
去年深秋的一天,我在校园散步,来到一条小路。小路右边是一列长长的蔷薇花墙。每年五月初,粉色的蔷薇花瓣重重叠叠,温润小巧,如满天繁星点缀在绿叶间。蔷薇茎叶无拘无束浪漫地覆盖着整面墙。这条路于是成为花的长廊,吸引了很多女生前来打卡拍照。
蔷薇花期不长,通常只有三周左右时间,一到夏天便花朵凋敝,惟剩绿叶;秋天,绿叶渐渐转黄。那天,我看见在大片黄叶的包围中,一朵蔷薇独自挂在枝头。它几近干枯,但仍保留着绽开时的姿容。我站在路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它,望着它的骄傲与不屈。刘禹锡在《秋词》中有“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豪放诗句,对我而言,的确在秋天的时候更容易伤怀,而那朵蔷薇以她超强的生命力慰藉了我。
这朵花曾长久地停驻在我的脑海里,但我一直没有找到描摹它的出口,直到我遇见那个跳舞的女人。她们一起汇聚到我的心里,正如赫尔曼·黑塞所说:“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
我常常在课堂上讲起台湾诗人席慕蓉的一篇散文《白色山茶花》,特别是结尾那句:“我每次走过一棵开花的树,都不得不惊讶与屏息于生命的美丽。”在席慕蓉笔下,每一朵花在春天只能开一次,所以它就极为小心地绝不错一步,慎重地迎接着春天。而我在秋天遇见的这朵花,岂止开放在春天,它径直走到了秋天的怀抱里,更让人惊叹于生命的坚韧。而席慕蓉又何尝不是如此?上大学时,她几乎是所有女生的偶像。在每一个脆弱时刻,她的诗集总是予我以温暖和陪伴。提及诗歌中的乡愁书写,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余光中的《乡愁》。然而很多人不知道,席慕蓉也有同名诗歌。起首两句:“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比喻与余光中诗一样的贴切自然。而在我看来,席慕蓉的诗整体上更富韵致和余味。大学毕业后,席慕蓉慢慢淡出了我的视野。多年以后,她由台湾奔赴大陆,寻访自己的父母之乡,写下了脍炙人口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后来,这首诗被谱成曲子广为传唱,成为她抒写乡愁的又一经典之作。她和那朵蔷薇花一样,在生命的秋天永葆着悠长的春意。
想起席慕蓉,我的思维自然流动到王蒙。初二的时候,我读了王蒙的小说《青春万岁》,兴奋到夜不能寐,深深领略到青春的激情与美好。可以说,这部小说是我的青春启蒙读物,也奠定了我人生起点的基本格调。那时,我十来岁,王蒙50岁。后来上大学时,我又读到了王蒙的意识流小说系列,无比沉醉。在“归来的一代”作家中,王蒙是最勇于形式探索的一位。他的“东方意识流小说”,形式先锋,思想老到,文风活泼,使得整个文坛为之倾倒。
如今,王蒙已90多岁。去年买了他的几本散文专著:《生活万岁,青春万岁》《静是人生必备的定力》和《为自己创造不止一个世界》。《生活万岁,青春万岁》,一看便知是他对自己一生生命体验的总结,也是对自己早年作品的致敬之作。《静是人生必备的定力》记录了他对很多人生世相的凝思,感性与理性兼备。这些散文当然也有不足之处,但都情感炽热,趣味纯正,语言汪洋恣肆。看得出来,他在享受着写作的快乐。王蒙阅历丰富,对人性的复杂多有透析;难得的是,他的作品中始终保留着一种不被世俗同化的清澈感和少年感。《为自己创造不止一个世界》这本集子里,收录了很多散文,也有王蒙对一些经典作家作品的阅读品赏。书中第一篇便是同题散文,大意是说人应该拥有多种能力;当某种能力未尽其用时,还有别的专长可圈可点。我觉得进一步延伸,还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创造不止一个世界:在现实生存之外,还有文学的世界、艺术的世界。如此,我们的生活才更加完整,身心更加相协。与此相类,当我们在解读人生世相时,除了功利的视角,还有美的视角、善的视角和智慧的视角。凡此种种,我都喜欢。
为自己创造不止一个世界,那是一种精神维度上的富有。而一朵花、一个人,在经历无数风雨、无数淬炼后,让时间成为一条隐秘之河,缓缓流过自己的魂魄,在这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生命的强烈与美丽,那种生命的极致绽放,则始终不能不让我为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