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27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毕节日报

看桃花

日期:06-28
字号:
版面:第04版:副 刊       上一篇    下一篇

  看桃花

  到此我确信

  春天是一个好铁匠,

  春风不是剪刀而是一柄

  温柔的锤子。

  他的铁砧巨大、火炉巨大,

  从矿脉中冶出陈年的黑铁,

  它们有多丑,那被捉拿的

  火星就会多令人惊叹。

  现在,我们拍打着裤腿,

  摆脱倒钩刺的挽留

  粘黏子的纠缠,

  置身于他的铁砧上,

  感受到内里

  正难以觉察地被抽空

  而身上似乎多出了什么。

  悬崖之侧,深潭静默。

  眺望中,我们有了淬水的愿望。

  于是你举起手机而我说

  小心——两只白鹭正从湖面

  冉冉升起。


  泉州观海

  抵达时是傍晚。

  海风凉爽,沙滩温暖,

  带着落日的礼物。

  有人奔跑,有人欢呼,有人奏乐。

  远处,渔船静止。空中,鸥鸟低飞,

  武装直升机在巡逻。

  无形之手列队而进

  不断递来洁白的花朵,仿佛有一场

  庄严的仪式即将举行。

  没有我预想中的欢呼雀跃,

  没有一句感叹,

  挎着救生圈拎上水枪

  你赤脚走向它。

  二十年前,伴随着装腔作势的激动

  我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了大海。

  现在,你已身长四尺,我

  胡须已白了三根。

  我为你的平静而惊讶,忽略了

  七岁的你,已高过了大海。

  我想着,当你不断成长,

  海平线还会一再退却,更宽阔的

  大海会来到你面前——

  一种近乎庸俗的祝福,

  对我而言,却又十分必要。

  你追逐退潮的海水

  在一道浪头过后

  一边抹脸一边大喊

  “好咸啊”。

  这就成了——

  孩子,我已把大海

  传到你的手中。


  清江白鹭图

  一只白鹭在清晨的江面上反复自照

  如此慎重,如此小心翼翼。

  清水江浩荡而东,它孤身向西。

  一只白鹭和一面流动的镜子

  背道而驰,它不读诗经

  不懂得“道阻且长”。

  那时我还未曾听过《珠郎娘美》,

  只是去坌土镇的途中,透过雨丝,看着

  一只白鹭挥舞柔弱的双翅,

  企图拨动三千弱水中属于自己的一瓢。

  一只白鹭到底要飞多远才会停下来?

  能让一只白鹭停下来的,是什么?

  疑问尚未解答,十年已经过去。

  我说的是同一只白鹭,但你听见的

  也许是另一只,也许每个人都听见了

  自己的“另一只”。

  如果你感到遗憾,那一定是

  你并未为她涉过那条即将远去的江水。

  而我遗憾别的东西——

  十年过去了,一只白鹭依旧

  没有飞出江面,和我的眼睛。

  在似乎永无尽头的雨丝中,一只白鹭

  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初夏,饮银球茶

  杀青后,白毫保留了下来。

  果胶的黏性让它们卷曲,羞涩。

  弹丸,银中带青灰色

  像你那因年岁不断磨损的欲望

  收缩后的产物。

  而在某个苗家女孩出嫁时佩戴的银铃铛上

  春风吹醒了更多的东西。

  来不及开的花,在沸腾之心的软包围中

  渐次舒展。

  而味蕾始终

  领受着春天的眷顾。

  当银球解体,发出青葱的碎裂声

  你体内一堵墙随之破碎。

  某种遗忘已久的感觉被唤醒。


  纳雍湖畔废墟

  水位回落,让我得以步入水位线下

  一座难以拆迁的鸡毛蒜皮遗址。

  破碎的空心砖,石灰窑中

  未烧化的顽石,

  生锈的钢筋,塑料袋;

  只剩下一小块的水泥屋顶,一部分延伸进水中,

  一部分变成踏脚石,献出立锥之地,

  供人洗手、沐足、照影和远眺。

  水位线上,夹壳的油菜已收回半数花朵

  更高处是台地,屋舍俨然,樱花如雪。

  两座村庄,因遥远而陷入沉默。

  偶尔,一两声鸡鸣狗吠

  柳条般从风中摇曳而来,戛然

  止步于水面的波纹。

  像远游之子还乡,凭吊

  往昔的欢乐、悲伤的往事,

  又在命运之水的面前,再一次

  败下阵来。


  陪女儿去黄鹤楼

  听说黄鹤楼的时候我还小,

  一场朋友间的告别从童年的耳蜗盘踞至今。

  一个声音,运来盛唐的一场笛子独奏

  和关于梅花的概念。

  另一个声音同样鲜明,把看不见的黄鹤

  归咎于传说中的先人,在同样的黄昏

  让一代代人直面这空余。

  女儿也正是我第一次听说黄鹤楼的年纪

  她并不知道,一千多年前,我们就接受了

  没有黄鹤的事实,接受一座楼,一次又一次远遁,

  从要塞,变成极目的观景台、宴饮的社交场,

  一座被吵吵嚷嚷的人群塞满的仿古建筑

  一个到此一游的打卡地。

  我们丧失了不久前兴冲冲攀登的愿望。

  转而走向不远处的长江。

  江水奔流,毫无悔意。

  它曾为要塞运送过无边的敌意,也为社交场

  运送过唱和的友谊,在市场经济中

  它们因互相加持而取得了暂时的和解。

  而现在它变成冰淇淋,被女儿捧在手心

  似乎远遁的鹤来到了掌上,带着江水的沁凉

  在舌尖获得甜蜜而空悠悠的回响。

  她满心欢喜,就这样

  吃着一座黄鹤楼离开。

  (原载于《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