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放学铃响了起来。铃声在阳光中震颤时,春梅把书包往肩上颠了颠,脚上穿着的白底布鞋碾过碎石子路。
“走嘛!做毽子去!”
春梅把竹篾背篓往肩上一甩,背篓里新收的烟叶还带着日头晒暖的苦香,十三岁的她走起路来肆意得像匹小马。我抱着作业本跟在后头,鼻尖飘过她双马尾拂出的香味,带着山茶花混着桐油的气味。转过尖坡的第三道弯,远山参差不齐的云群裂开一道金缝照在春梅背影上,暮春三月的风拂过杜鹃林,整片山坡都在簌簌震颤,听起来总是让人心安。
“快看!”春梅忽然扯住我的手臂,声音亮得惊飞了草丛里的麻雀。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白杨树新抽的嫩芽正在暮色里泛着银光,细枝间悬着嫩绿色的树叶,风过时簌簌奏出叶片交响曲,我们总在第三棵白杨树下歇脚,那棵树最大,像位德高望重的老者。
春梅从蓝布围裙兜里摸出把小弯刀,刀刃上还沾着中午削红薯藤的泥星。她教我辨认叶片的脉络:“要挑叶柄粗壮的,这样扎的时候才不容易断。”刀尖沿着主脉轻轻一划,裂帛声里飘落几粒草屑,露出下面蛛网似的淡黄色叶脉,这便完成了一步。而蚕豆叶要难侍候些,是去年霜降前偷藏的蚕豆种,被春梅埋进猪圈旁的柴堆,每天用小桶打来溪水浇灌而得的。此刻的它叶片油绿发亮,叶缘锯齿还沾着阳光暴晒的味道。
“你闻,”她把叶片凑到我鼻尖,“有股豆豉香。”
接下来就是个精细活——扎毽子,春梅教我把白杨树叶反扣在青石板上,用刀背沿叶柄划出月牙状的切口,刀卡进叶脉时发出“咯吱”轻响,像是早春解冻的冰凌。叶片脱落后,剩下网状叶脉在夕阳里泛着蜜色光泽,细若蛛丝的纹路间还凝着清香。蚕豆叶要麻烦许多,春梅独创了“浸盐法”——把新采的叶片泡在粗盐粒里,说是能泡软。我们蹲在灶台边守着陶罐,看盐粒在沸水中翻滚成乳白色的雾,待叶片褪去青涩的脆硬,她用绣花针沿着主脉戳出细密的小孔,再穿进麻线捆扎。咸涩的水汽蒸得她鼻尖沁汗,发间别着的山茶花坠得歪斜。
第二天,毽子在春梅脚踝处翻飞时,会发出类似铜钱坠地的脆响,二十个毽子接连起落,白杨树叶的银边在日光下忽闪,像扑棱的鸽群。蚕豆叶扎的毽子沉甸甸的,踢起来略重,常在第七八个起落时突然散架……山道成了我们的竞技场,春梅总爱把毽子踢过溪涧,惊得对岸吃草的老黄牛抬起犄角。堂妹有次为接毽子摔进刺梨丛,荆棘勾破了新浆洗的蓝布裤,却抱着捡回的毽子笑出眼泪。那些散落的毽子零件,后来都成了我们给山雀搭窝的材料,然后又一起去寻材料扎新的,乐此不疲。
后来,春梅嫁去了远方。临行前夜,她把珍藏的毽子材料塞进我的木匣,白杨树皮在灯下泛着绿中带黄的光泽,蚕豆叶标本夹在作业本里,叶脉间的盐渍早已褪成霜白。山道尽头的晨雾里,她枣红头巾飘成晚霞的形状,惊飞的山雀掠过晾衣绳,碰落了我晾晒的鹅毛毽。
去年霜降后,我在老陶瓮底翻出扎烂的鸢尾风筝。春梅寄来的包裹里,躺着用易拉罐铝片折的新燕,铁丝骨架上还缠着薰衣草的干花絮。堂妹在直播镜头前展示剪纸窗花,她指尖旋转的红色窗花映衬着木桌上的搪瓷缸,隐约传来我们幼时唱的童谣:“九月九,放风筝,线儿牵着云朵走。阿姐线头断,断在白桦沟……”北风突然掀开窗户,早前收集的银杏叶也从书里滑落,叶脉间早已氧化成古铜色,和银杏叶一起被时光封存的,还有两个少女赤足踩过的田埂,以及那个永远停在霜晨的、铜钱坠地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