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荞凉粉时,我有些迟疑。灰褐色的凉粉被工具刮成细条,在瓷碗里微微颤动,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朴素得近乎笨拙。朋友笑着说:“尝尝,毕节人的‘苦中作乐’。”
在毕节,苦荞是高山赐予的倔强作物。它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耐寒耐旱,不挑环境,却结出饱满的籽粒。当地人把它磨成浆,滤去粗粝,沉淀出细腻的荞粉,再加水煮沸,冷却凝固成为凉粉。整个过程像一场沉默的修行,带着微苦的清香。
荞凉粉的苦,不似中药的涩,也不似咖啡的醇,而是一种略带野性的苦,像山风掠过舌尖,留下淡淡的回甘。
毕节人吃荞凉粉,最讲究的是蘸水。一碗好的蘸水,能让荞凉粉从山野粗粮变成人间至味。
最传统的吃法是霉豆腐蘸水——腐乳捣碎,加入辣椒、蒜泥、香醋,再撒一把葱花和折耳根。腐乳的咸鲜、辣椒的炽烈、蒜的辛香,在碗里交织成浓墨重彩的滋味。凉粉蘸一下,送入口中,先是酸辣咸香猛烈冲击,随后荞麦的微苦缓缓浮现,最后竟化作一丝清甜。
若是嫌单调——加皮蛋。只见摊主麻利地剥开一颗松花皮蛋,用筷子三两下捣碎,混入霉豆腐和辣椒蘸水中。皮蛋的溏心流淌出来,像墨色的星河,在红亮的蘸水里晕染。凉粉裹挟着这浓稠的蘸汁入口,先是皮蛋特有的矿物鲜香在舌尖绽放,接着是霉豆腐的咸鲜与辣椒的灼热轮番上阵,最后荞麦的微苦才从这浓烈的滋味中透出,如同暴雨过后的山林,愈发清冽动人。老食客说,这吃法是早年马帮的人发明的,皮蛋耐存放,又能给蘸水添一分厚重,让简单的凉粉吃出荤菜的满足。如今这份粗犷的智慧,成了懂行人才知道的暗号。蘸过皮蛋蘸水的荞凉粉,就像被闪电劈中的枯木,腐朽里竟迸发出新生。摊主们对此解释:“苦的、臭的、辣的凑一堆,反而谁都不显了。”
第一次吃荞凉粉的人,大多会皱眉,但多吃几口,就会上瘾。因为苦味不霸道,反而像一位历经沧桑的长者,在辛辣与酸咸的夹击下,依然从容不迫地展现自己的本色。毕节的朋友告诉我,老人常说:“吃得苦,才懂甜。”荞凉粉的苦,不是缺陷,而是它的灵魂。就像人生,若没有经历过苦涩,又怎能真正懂得甘甜的珍贵?
夏日的午后,在毕节的老街巷口,这种卖荞凉粉的小摊十分常见。一张木桌,几个矮凳,老板娘麻利地切凉粉、调蘸水,食客们或蹲或坐,吃得畅快淋漓。阳光炙烤着青石板路,一碗冰凉的荞凉粉下肚,酸辣激得人精神一振,苦味又让人沉静下来。旁边卖甜酒的老伯吆喝着:“甜酒冰汤圆,解辣又解暑!”于是再要一碗冰镇甜酒,让糯米的甜润抚平舌尖的灼热。这样的场景日日上演,就像荞凉粉的味道始终如一,只要你愿意停下脚步,总能在这市井烟火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熨帖。
离开毕节时,我带了一块荞凉粉回家,试着复刻那份味道。可无论如何调制蘸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才明白,缺的是毕节的山风,是街边小摊的烟火气,是当地人对待苦涩的那份豁达。
荞凉粉的滋味,像极了人生,初尝或许苦涩,但细细品味,终会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