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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5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毕节日报

看见杜鹃

日期: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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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四月的风从乌蒙山脉的褶皱里吹过,整个毕节便成了一只巨大的调色盘。那些沉睡了一冬的杜鹃,像是被春风点燃的火焰,从山脚一直烧到云端,将苍茫群山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锦绣。

  我来时,正逢这场燃烧最炽烈的时刻,绵延百里的杜鹃将积蓄了一整个寒冬的炽热,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黔西北的沟壑峰峦之间。天空被映得发亮,群山被染得通透,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裹挟着甜醉的花香。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窗外的色彩开始以惊人的浓度叠加。远处山脊的剪影还沉浸在靛蓝色的晨霭里,近处的杜鹃却已经亮得刺眼。那些红色并非单调的火红,而是从朱砂到绛紫的无数渐变;粉色也不仅是娇嫩的浅粉,更像是朝霞与暮云的交融;至于白色,则在新雪与珍珠的光泽之间微妙地摇摆。最摄人心魄的是那些无法命名的颜色——某种介于紫与蓝之间的神秘色调,在阳光下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让人想起古希腊人描绘爱琴海时使用的“葡萄酒色”。

  普底的杜鹃带着某种狂欢的气质。沿着原木铺就的栈道前行,两侧的花枝以近乎侵略的姿态向小径中央伸展。马缨杜鹃的红是带着声响的,仿佛能听见它们在阳光下爆裂的脆响;露珠杜鹃则保持着处子般的静默,每片花瓣都托着一颗将坠未坠的水珠。最令人屏息的是那些野生杜鹃,它们拒绝被归类,每一株都在挑战色彩学的常识——有的花瓣外缘镀着金边,中心却渗出紫罗兰的暗纹;有的在阳光下呈现出丝绸的质感,转眼间又被风吹成半透明的羽纱。

  站在观景台的木栏前,整片花海的律动尽收眼底:低处的花浪已经汹涌澎湃,高处的花苞才刚裂开一道羞涩的缝隙,这错落的节奏宛如肖邦的前奏曲,在群山之间反复回响。

  金坡的古杜鹃带着时间的重量。这些百年老树的枝干扭曲成青铜器上的夔龙纹样,树皮皲裂如甲骨文的刻痕,而枝头的花朵却新鲜得像刚从晨露中诞生。那株被奉为神明的千年杜鹃王,主干需要五个成年人张开手臂才能合围,开花时整棵树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将滚烫的色彩喷向天空。树下摆着新摘的野果和手绣的布条,几个头戴银饰的彝族老人正在用古老的调子吟唱。他们布满皱纹的手指抚过树干上深深的沟壑,那动作像是在阅读一部无字的史诗。“这棵树记得我们的祖先。”最年长的老者用烟斗指点着远处的群山,“那时候,整座山都是它的孩子。”

  正午时分的彝山花谷像被施了魔法的秘境。这里的杜鹃生长得毫无章法,有的从悬崖裂隙中横空出世,有的在溪流中央的小岛上孤芳自赏。谷底的溪水清澈得让人心颤,水底的鹅卵石上附着翠绿的水藻,偶尔有花瓣飘落,便在水面划出粉色的航迹。我遇见采药的彝族少女阿依,她腰间别着的竹篓里装着半边莲和重楼,发辫上却簪着一朵粉白杜鹃。“花会保佑采药人不迷路,”她说话时眼睛亮得像山间的星星,腕上的银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索玛吊桥是悬浮在花海之上的梦境。走在微微晃动的桥板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眼前却是望不到边际的彩色波涛。夕阳西沉时,光线变得格外慷慨,为每片花瓣都镀上金箔般的光泽。几位摄影师架起三脚架,他们的镜头里装满了这个春天最诚挚的馈赠。

  “去年雨水多,花瓣都垂着头,”一位来自成都的摄影爱好者调整着滤镜,“今年阳光足,每朵花都昂着脸。”他的相机捕捉到一群彝族少女从花海中穿过的瞬间,那些绣着杜鹃纹样的百褶裙摆,与真实的花朵在镜头里达成了完美的共谋。

  暮色像稀释的蓝墨水般在山间洇开。杜鹃花的色彩渐渐沉入昏暗,只有偶尔被晚风掀起的浪花还闪烁着余烬般的微光。远处村寨的灯火次第亮起,炊烟与雾气缠绵在一起,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山路上传来归牧的铃铛声,叮叮咚咚地敲打着黄昏的寂静。寨子里的火塘已经点燃,烤土豆和荞麦饼的香气混着杜鹃的芬芳,在渐凉的空气中缓缓流淌。

  回程的车上,窗外的景色变成流动的色块。困意袭来时,那些杜鹃又在记忆里重新绽放——金坡古树上倔强伸展的枝桠,彝山溪流中打着旋儿的花瓣,索玛桥上看到的连绵花浪,还有阿依发间那朵不肯凋零的粉白。忽然懂得,这百里杜鹃的珍贵,不仅在于它惊人的规模,更在于每朵花都在讲述不同的故事:百年老树用年轮记载的沧桑,彝族少女用银饰歌唱的青春,摄影师镜头定格的永恒,以及每个过客心中被点亮的刹那。

  春天终将过去,杜鹃的火焰也会渐渐熄灭。但那些被花瓣亲吻过的记忆,那些在花海中失语的瞬间,已经像当地人家自酿的米酒,在时光的陶瓮里静静发酵。或许旅行的真谛就在于此:在某个始料未及的时刻,与一片决绝的美狭路相逢,从此你的眼睛就装下了整个世界的色彩。而人生漫长,能有多少次这样的相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