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新浪博客一角,静静地躺着一段八年前的文字。如今打开,才发现这文字与我文中的主角——我的爷爷一样,正默默承受着渐被遗忘的凄凉。
爷爷是2004年去世的,那时,我的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为了生计,父母决计远离耕种了头十年的土地,带着大哥到贵阳务工,整日汗流浃背。而我在小城读书,周末才回老家一次。
我的老家虽然隶属城关,但却极为偏远。饮用水由山洞引来,路是茅草小道,电也是在我上小学后才接通的。小村四面环山,在大伯家劳燕分飞,父母外出务工,奶奶驾鹤归西后,本就只有十余口人的小寨便只剩爷爷。那些没有子孙侍候的岁月,本该安享晚年的爷爷却独自一人住在深山,孤独显而易见。每次回老家,我总看见爷爷抬张小凳坐在院坝,定定地看着竹林下的那条小路。
爷爷身边有两条狗,他分别给它们取有好听的名字。我走近时,狗狂吠不止,爷爷呵住它们,迅速站起身来说:“幺,你回来了,我去给你做饭!”便一瘸一拐地进屋去了。狗对我存有戒备,其中一条看上去特别凶。爷爷再吼一声,它便乖巧地摇起了尾巴。十多年过去,爷爷和两条狗都已不在,但爷爷像叫唤儿孙一样叫唤它们的声音却不时出现在我耳畔。
我想,无人言语之时,这两条狗无疑是爷爷最为忠实的伙伴。它们陪伴着爷爷,一天又一天,爷爷和它们交流、对话,把它们像儿孙一样对待,一年又一年。这人与动物之间和谐相处的画面看似温暖,却将爷爷晚年的孤寂体现得极为深刻。
看爷爷最后一眼的人是我。那天周末,我从小城赶回老家已是黄昏,爷爷坐在院坝,夕阳的余晖静静地洒在他身上,他一个人坐在木椅上。看到我来,他照例高兴地起身为我炒菜做饭,只是这次,他行动稍显迟缓,喉咙也像一直含着水,一呼吸起来就咕嘟作响。
“爷爷,你是不是病了?”“没事,过几天就好了。”“那我给我爸妈打电话?”“儿啊,他们忙,就别麻烦了。”
夜晚的小村无比宁静,偌大的屋宇,空旷得让人抓不住任何实体。15瓦的昏黄灯光下,爷爷从柜子底下翻出一双牛皮纸包裹着的解放鞋,得意地说那是我父母买给他的,一年多了,因为太新一直舍不得穿。看着满面皱纹的爷爷,他的话语和一举一动,让我内心酸痛、久久语塞。
那个晚上,爷爷给我说了很多话,一再叮嘱我要认真听话、好好学习,将来走出深山。对当年竭力阻止我父亲上学的事,他只字不提、讳莫如深。那时,为了让父亲成家,爷爷执意不让成绩优异的父亲继续深造,甚至学校、公社领导多次到家劝说,爷爷都始终不肯,因此父子间也就有了隔阂。
往后的很长时间里,每次提到爷爷,父亲都有怨言。他说如果当初爷爷能够让他上学,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这般。爷爷去世后,父亲对爷爷是否还有埋怨我不得而知。但爷爷临终前让我好好学习走出大山,当是有所悔悟的表现。
第二天凌晨,我从睡梦中惊醒,没有听见爷爷那令人不安的呼吸声,我紧张起来。来到爷爷床边,我发现爷爷已经背对着我永远地睡了过去。“爷爷,爷爷……”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声音显得无比冷清,而无论我怎样的呼喊,爷爷再也没有醒来。
操持爷爷后事期间,那两条狗在嘈杂的人声中莫名失踪了。待到把爷爷在另一个寨子的山坡安置好,却有人看见那条很凶的狗没日没夜地守护在爷爷墓旁,目光黯淡而神情悲伤。父亲隔三差五地去到墓地,一则是看看爷爷,二则是为这条狗送饭,直到有一天,连这条狗也消失不见。
十多年过去,忆起爷爷,总逃不开他晚年形象的孤寂无依。但有时回忆也有温暖的一面,比如每年春暖花开,我会忆起爷爷带着我在山坡上放牛牧马,一首又一首地把山歌唱响,而无论开头唱的是什么,结尾定是那句“脚踏棉花朵朵香”。而那时,人间满是蓝得深邃的天,让人看得见歌声在飞翔时所留下的优美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