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的肉摊上,挂满了香肠,似乎在提醒我们,到了该享用腊味的时节。龙年冬天的上半场,气候颇为马虎,连一场像样的雪都没真正下过。而我记忆中的年味,通常都是雪带来的。
周末回家,母亲的腿终于能下地,可趔趄着完成简单的家务。她引以为傲的年猪,正在圈里茁壮成长。她一遍一遍叮嘱,到宰年猪那天,一定要回来帮忙。她以帮忙为由头,要我们回家吃一顿热乎乎的刨猪饭。
母亲一年的劳作,通常是围绕着过年的计划进行。譬如种下苞谷,间隙总要点撒黄豆,过年才能推豆腐。苞谷秸秆清理后,要及时种下白菜、青菜、萝卜、大蒜、豌豆和芫荽,年夜饭不能缺了蔬菜。种地时,清除的杂木要码放整齐,到宰年猪、熏腊肉、做年夜饭时,有足够的柴禾。因此,尽管我们反对,她还是在夏天时,进了两头猪崽,当年猪来养。
她精心伺候两头小猪,比别的事都上心。临近国庆的一天,二哥打来电话说,母亲准备猪食时,摔了跟斗,髋骨骨折。住下院来,做了手术只三天,母亲就强烈要求出院。正好国庆假期,我们都在家,便接她在我家住了下来。但她总是魂不守舍,放心不下那两头小猪,担心粗枝大叶的父亲亏待了它们。一阵软磨硬泡下,我们只得送她回家,在一边指点父亲完成好喂养。
母亲将过年看得很重。新年伊始,她就要开始计划来年如何过,父亲性子散淡,不大理会,这些计划在母亲的絮絮叨叨中有条不紊地完成。
在母亲眼里,宰年猪是很严肃的事,精细到日子也要反复推敲。到选定的日子,一早,母亲催促起床的声音就会传来。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爬出被窝,发现大地已被积雪覆盖,远山披着白发。田野,洼地,沟渠,都沉入雪的拥抱,世界干净仿若初生。冷空气进入肺叶,让我们很快清醒过来。雪地中搭起的简单灶台上,一大锅滚水热气腾腾,另一个灶上,豆花已经成型,像雪白的棉花,像空中漂浮的云絮——这是为做血豆腐准备的。
我们不知母亲已经忙碌了多久,父亲只是在灶边悠然地添柴。
紧接着,做血豆腐、切肉、腌制……宰年猪的一道道工序在母亲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如平常家务。母亲腌肉用料极简,除了盐和花椒,其余一概不放。很多地方都要放多种大料,恨不得所有香辛味掺杂其间,但肉失却本味,尽管层次丰富,我总觉格格不入。食腊肉,我所喜的,唯有蒸一道。也唯有母亲熏制的腊肉,能让我大快朵颐,幸福感爆棚。其他地方的腊肉,我总是浅尝辄止,暗叹可惜。大道至简,在母亲腌肉的手法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家的刨猪饭朴实、简单,一锅酸菜猪血汤,爆炒回锅肉,爆炒猪肝,爆炒瘦肉,加一个油炸花生米,还有一甑子松软的苞谷饭。大家吃得热汗滚滚,酣畅淋漓。吃饭间隙,屠夫通常要喝一碗酒,饭毕,母亲会递上一块肉作为谢礼。送走客人们,母亲继续忙着熬油、收拾,直至深夜。
当天腌好的肉要整齐码放在砂缸中,这口缸几乎和我年龄一样大,为我家的味觉服务了数十年。每年宰年猪时,就是它大放异彩的时候。在砂缸里沉睡的肉,一星期后,要取出烧皮,洗净。分作两个部分,肉厚者要揭下排骨,切成拳头大小,油炸后做坛子肉。余下的要熏制成腊肉。母亲又要支起那口大铁锅,开始炸肉。等到肉块炸到金黄,装进土陶的坛子,最后倒进猪油,将肉完全覆盖。坛子肉等一月后开封,炒上青椒,软糯焦香,令人食指大动。
熏制腊肉,必须柏枝和杉叶。通常是我和大哥化身樵夫,漫山遍野去寻找,父亲则在家里负责搭好架子。腊肉、香肠、血豆腐和荞灰豆腐,都要熏制。腊肉架上,肉被炙烤得滋滋冒油,忍不住找来刀,切下一块就往嘴里送。熏腊肉必须时刻盯着,火势旺,易引发火灾,腊肉都烧成焦炭,火势小了,又不够味。
等到腊肉挂上房梁,大年三十也越来越近了。母亲是闲不下来的,还要做一锅老豆腐,炸成豆腐丸子;取下的一些猪皮,将附着的肥肉刮干净,晾晒干,经油炸后,便开成花朵,这就是响皮;还要切一些瘦肉条,准备些排骨,裹上面粉,炸成酥肉和排骨丸,这些都是年夜饭什锦汤中重要的配菜……
一个人的味觉,是童年时母亲给的。而属于我的年味在老家,在母亲一遍一遍重复的计划中,重复的唠叨中。我每天都在看天气预报,期待一场雪到来。雪到来,就是宰年猪的日子到来,只等母亲一声召唤,我们就要回家大干一场。
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我庆幸二老还健在,让我每年都有所期待。那飘荡的腊味,深刻进血脉,成为“我之所以为我”的可辨认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