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房前屋后响起几声鸡鸣，山里的夜，总是会有这样的小插曲，将我的睡眠从梦境拉出。隐约听见旁边的厨房里传来几声母亲的咳嗽，以及火棍敲火炉的声音。但巨大的困意涌来，我又沉沉睡去了。
凌晨六点，鸡鸣狗吠在山中此起彼伏，我躲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眼惺忪，想象自己像一片长满庄稼的土地，蜷伏在故乡的怀里。我的小猫双脚搭在床沿上叫我起床，忽地想起今天是家里宰年猪的日子，赶紧爬起来洗漱穿衣。
披着外套走出房门，清晰地听见寒风从瓦片间呼啸而过，锅碗瓢盆在厨房里奏响交响曲。我知道里面是母亲忙碌的身影，她总是家里起得最早的那个人，哪怕是在这多雨、潮湿又冷风刺骨的寒冬。
白色的水雾将村庄笼罩，无数树木光秃秃的枝桠深陷其中，长成村庄柔软心脏上的血管，也像是时光在这深山里遗漏的掌纹。厨房屋檐上升起缕缕炊烟，飘散着融入茫茫大雾中。母亲的呼唤沾着潮湿的空气传来：“幺儿，饭我已经蒸好了，你快去菜园里采些大蒜和白菜来，一会儿寨子里帮忙的人要来了。”
在故乡，宰年猪是一等一的大事，也是年味的开始。
寒冬时节，万物休憩，人们忙完了地里的活儿，趁着农闲空隙，忙着为过年做准备。家家户户圈舍里用五谷杂粮喂养一年的土猪，长得肥硕健壮，惹人喜爱。我们的寨子很小，只有十余户人家，全是亲戚。但每至腊月，寨上都是一家宰猪，全寨帮忙，主人家请吃饭，那阵仗如同一场小型的农村坝坝宴，隆重又喜庆。
在外漂泊，我已多年未感受这样的热闹了。家人今年特意等我回来再宰年猪，所以我对这一天满怀期待。
可惜天气不太好，一大早就细雨濛濛，还夹带着粗粝的雪粒。正当我为此事发愁时，凛冽天宇下，陆续出现了熟悉的身影，男女老幼皆有。有人冒着风雪走来，有人提着自家种的蔬菜来，有人带着锋利的尖刀来，有人带着捆猪的绳索来，甚至有人抱着自家的碗盆来以备不时之需。
最先到的堂弟、侄儿、幺伯和二伯，将拾捡来的枯木扛到院坝里，劈成柴禾，挖土灶台，很快生起两笼熊熊燃烧的灶火，架起大铁锅烧水。婶婶伯娘，姐姐嫂嫂们则和母亲一起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准备着烹饪的辅料，洗菜、切菜、削土豆，母亲还特意逮了一只大公鸡宰来做辣子鸡。
帮忙的人齐了，父亲和几个青壮年将事先物色好的猪从圈中拉出，开始了屠宰的一道道工序。
旺子菜是刨猪饭中不可或缺的主角之一，请人帮忙时，主人家常会委婉地说:“明天想请你来我家喝旺子汤。”对方也就心领神会了。
将血旺改成大小块，经过热水一焯，颜色过渡为迷人的玫瑰红，再放进锅中，与白菜在煤炉上慢慢煨着，母亲与族中的伯娘嫂嫂们最能掌握其火候与水温。出锅的旺子菜仍是记忆中的味道，白菜煮得软烂，血旺少了几分鲜艳，呈现出沉稳的暗红色，质感温润，口感娇嫩。
开始分割猪肉，父亲总是先把猪肝、和精心挑选的好肥肉与好瘦肉送进厨房。而另一边，我和寨里的伙伴们在炭火上支起烧烤架，切些瘦肉裹着辣椒与花椒烤得肉香四溢。我们这些许多年前爱吃烤猪肉的小孩，早已走向而立，为了生活漂泊他乡，却能在归乡过年时，在那些烤肉里循着童年的味觉记忆，寻到儿时的乐趣，重新做了一次快乐小孩。
在故乡，无论谁家宰年猪，煮肥肉、炒瘦肉、炒猪肝、旺子菜这四道菜都是必不可少的。炸麻辣土豆条、烩红豆、酸菜豆米蘸辣椒水，或是其他菜肴，则是锦上添花的地方风味。将经过沸水汆烫过的肥肉切成薄片，与姜蒜同煮，汤白肉软，配着辣椒蘸水而食，老少皆宜。瘦肉同样无需复杂的配料与烹饪手法，只放青椒和蒜苗，炒出满满一锅，让来客吃个够！猪肝在炽热油锅中翻炒，染上一层诱人的金黄，干辣椒洗净切段，在锅中与猪肝相互交织、碰撞，释放出自身独特的辛辣与清香，这辣味既不霸道地掩盖猪肝的香味，又恰到好处地刺激着人们的味蕾。炒成褐色的猪肝鲜嫩爽滑，堪称一绝！
风雪越来越急，风过瘦竹抖落一团雪的声音。一上午的忙碌在被分割的最后一块猪肉与厨房里最后一道菜的出锅中结尾。丰盛的刨猪饭宛若盛宴，更像是对旧年丰收的庆祝与对新年美好虔诚的寄愿。亲朋围炉而坐，在这难得闲暇的日子里，在热气腾腾的餐食间，享受着团聚的珍贵时刻，谈论着庄稼、土地与那些我缺席了的、细水长流的山中四季与生活点滴。袅袅烟火中，我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许多年未回老家了，童年时对冬日的感受，在这样的日子里，悉数涌来，遥远、亲切、又熟悉。
饭毕，收拾餐具，规整院落后，温一壶茶，茶香浓酽，笑语欢声，闲聊家常一两个小时，方意兴阑珊地各自家去。等晚上我和母亲做好了晚饭，邀请寨邻时，大家又在新一轮的夜谈会中，谈论着下一家人要宰猪的日子。
待客人走完后，母亲才用盐将被分割成块的猪肉腌好，放进大桶里，静置两三天，待柴火熏。炕架上熏腊肉的香味，能从冬至一直蔓延到春节后。在物质匮乏、交通条件和储存条件落后的旧时光里，这是祖辈为了过冬而生出的智慧。
每一顿刨猪饭都是一场浓浓乡情里的盛宴，只有家人团聚才是真正的过年。
我深知冬藏万物，却藏不住山中静好的岁月。这里有我的村庄和我的家，我的族人像一粒种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在光阴里渐渐老去。但祖辈留下的爱、智慧与团结和睦的力量，却能被鲜活地代代传承，故乡被赋予家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