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间的天气,向来是不定阴晴的。晨起时分,大雾弥漫,远处的青山屏住呼吸,似乎连河水也停止流动,腊月里多的是这般清冷;有时随着鸡鸣,阳光从山头喷薄而出,田地里的蔬菜附着薄而密的白霜,看上去晶莹剔透,那么一定是个晴天。在儿时的记忆里,不管是冰天雪地还是阳光灿烂,一到腊月间,人们都很忙碌。忙着给田垄松土,忙着到山上拾柴,忙着把房屋清扫,忙着置办年货。我想,这些忙碌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秋收冬藏”。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然腊月伊始,风里已经有了年的气息。小时不知年月,不懂区分阴历和阳历,提醒我年关已至的便是那些常年隐居在鼻腔和唇齿间的“年味”。
甜
在老家赫章,有一种零食叫作“麻糖”(此处“糖”念第一声),我曾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土气,也没道理,为啥叫“麻糖”呢?会不会是“麦芽糖”被大家简化说成了“麻糖”?这个问题至今未解。每至年关,许多人家都会做麻糖,因为制作麻烦,且需要一定的技术和设备,大部分人家都会自行备好炒制过的花生或者核桃仁,去请“师傅”做。幼时我曾见大姑做过,从麦子到糖浆,光阴不动声色地施展魔法,那是我第一次觉得食物的变化如此神奇。
将麦子用清水泡发,放在容器中让麦子发芽,待长出五六厘米的麦芽后,再将没有发出芽或者长霉的麦子挑出,把生长好的麦芽切碎,同时生好一炉旺盛的火,在农村通常是用土灶生火来熬制。炉火上沸腾着一锅清水,先放入玉米面,后将剁碎的麦芽放入锅中煮熟,再把煮熟的底料倒入纱布过滤出液体,便得到最原始的糖浆。随后换上一个更大更厚的铁锅,将过滤出的糖浆倒入大锅进行熬制。大火煮沸转为小火慢熬,前半程的工作告一段落,大家开始围炉而坐,嗑着瓜子聊天。以土灶为中心散发的温热和甜蜜把房间填满,悬挂到木门边。那些在村庄中流转的趣事变成长辈们的谈资,关于张家长、李家短的故事被暮色揉碎,变成了锅中细密的泡沫慢慢挥发掉了,锅中的糖浆逐渐变得浓稠。大姑时刻注意着糖浆的动态,时不时搅拌着,等糖浆能够“挂住”筷子,便是到了火候,或者往里面放花生,或者放核桃仁,又或者放苏麻,静置放凉,想吃的时候切片或者切块就可直接食用。想吃软糖还是硬糖,就要看掌勺师傅对火候的把握了。我最觉欢喜的,是大姑在收拾锅底剩余的糖浆时用筷子裹一圈热腾腾的麻糖给我,咬上一口,虽有些粘牙,但甜味四溢,唇齿留香,那是记忆中最初的“搅搅糖”。
开始熬糖了,年也近了。
每到过年,妈妈总会买数十斤糯米,提前一天泡水,泡至糯米能被轻轻碾碎,再将水分晾干后拿去集市请人打成糯米面,每次爸爸都要一边帮忙一边抱怨“年年都要打几十斤,晾不透就放坏,娃娃们也不爱吃,明年不要做了”。这话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可是妈妈还是年年都要去打,爸爸则腾出家里最大的簸箕,小心翼翼地把还带有水汽的糯米面薄薄地平铺在上面,天气好时就拿到房顶去晒,天气不好就放在通风的窗户下晾,隔三差五地去翻翻糯米面,待晾干透之后用袋子装起来放好。长大后我也曾让妈妈别再麻烦,超市里就有现成的。妈妈却说“不一样的,过年了嘛,总是要做一点”。
小时候我不太爱吃甜食,尤其是糯食,然而每年大年初一第一餐都是汤圆——妈妈说,初一吃汤圆,一年都团圆。初一一大早,妈妈便起身张罗早餐:舀出一勺糯米面,加热水和成面团,静置十来分钟,掐上一团,放在掌心揉捻,再捏成斗笠状,凹下去的位置,是用来放馅儿的,汤圆馅儿多半是白糖、苏麻、花生、核桃再混上些许猪油做成的甜馅儿。看妈妈包汤圆很多年,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会和妈妈一起早早起床,站在旁边等妈妈揉好面之后学着她的样子包汤圆。我们家包的汤圆不是圆的,形状有点像北方的饺子,妈妈的汤圆包得很好看,大大的、鼓鼓的,我包的就完全看发挥,或大或小,还经常破皮,还没开始下锅煮,都已经开始露馅了。为了逃脱吃汤圆,包完我就开溜,跑去隔壁奶奶家。
那时奶奶还在,身体也硬朗。奶奶家年初一吃的也是汤圆,见我过去,奶奶就要给我盛,好说歹说非要我吃,我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但说就吃一个。奶奶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她说:“哪有吃一个的,好事要成双。”忽地又舀了两个放进去,说:“吃成四季发财吧。”
年岁增长,我好像开始喜爱甜食了,每次吃汤圆,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奶奶那句“吃四个,四季发财”。
香
白雪覆盖在林间,铺满山峦,雪水融进草木和泥土,试图打开一个春天,寒风在夜晚敲开半掩的门扉,一场雪落下,一年开始收尾。
小时候,爷爷不让我们干活,总是悄悄地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就往山里走去了,要是“不小心”被我和弟弟们看见,就要带着我们一起去山上,挑几棵小树枝给我们拿着,那些匍匐或坐卧在地面的断树残枝,会被爷爷用麻绳捆好,拖着回家,堆在堂屋门口的屋檐下。不论天气如何,爷爷向来准时出门。叔叔他们说,松树熏的腊肉最香了。爷爷就往老松林里捡柴禾,一趟又一趟,一摞一摞,直到柴禾在后院堆得老高。
在腊月,爷爷会择一个日子宰年猪,去左邻右舍家请来帮手。大家在后院里垒起临时用的灶,用大铁锅装满水,烧滚,硕大的门板平被放在桌子上等待。大人们觉得小孩子碍事,都会哄着说:“你们去旁边玩,年猪宰好了切肉给你们烤着吃。”等我们笑闹着玩耍回来后,大人们已经在忙着切肉并说“要什么肉去厨房拿”,孩子们便像是得到行动指令一窝蜂跑进厨房。这时的厨房已经充满了鲜肉炖菜、葱姜爆香的味道,姑姑、婶娘们在厨房忙碌着,准备把刚切了送来的鲜肉做成杀猪饭,招待前来帮忙的邻居。小孩子们则用竹签把肉块串起来,撒上些许盐,放进柴禾未燃尽的灶台中,不一会儿肉块就开始冒油,好像顾不上咸淡,甚至可能没熟透,直接放到嘴里,纯粹的肉香充斥着味蕾,也充满了纯粹的童趣。
当然,与柴禾有关的事还没说完。
吃完饭,爸爸、叔叔他们再次行动。用大袋大袋的食用盐将肉放在门板做的案板上,揉、按、抹,似乎要将每一粒盐搓进猪肉里腌制。随后用铁钩将肉牢牢挂住,放到老屋里熏制。
在我们老家把熏肉这个过程叫作“煪腊肉”,爷爷每天都会在老屋坐上几个小时,那些从山里拖来的柴禾,被爷爷逐一投进灶膛。火不用太大,升腾起来的烟雾缭绕在肉的周围,又蹿到屋顶,浊气被瓦片吸附干净,只剩一缕缕轻烟柔软地飘向天空了。我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老屋上开始冒烟,就知道爷爷在煪腊肉,打着去帮爷爷看火的名义,去吃柴火焖熟的洋芋。洋芋软软糯糯,松木的香气混着腊肉香,格外好吃。
不同于云贵川的腊味,先生老家——河南的腊味不是木质松香,而是阳光的味道。前年春节,我同先生一起回去过年,地理环境的不同,饮食上确实大相径庭。光从腊味的制作便可见一斑。河南的腊味制作工艺相对简单,且鸡鸭鱼牛羊肉皆可做成,只需要将食材洗净,想吃咸就用盐腌过,想吃淡的直接用绳子将肉系住,放在阳光下通风处晾干即可。除了做腊味,蒸馍、包饺子、炸萝卜圆子是过年期间的“常规操作”,一做便是一大盆,为的就是吃个团团圆圆,吃个年年有余。
香味、甜味都是关于吃的,贴春联、扫屋子,或者大包小包追赶火车归家团圆的身影,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年味儿。春去秋来,年是起点,也是终点。关于吃的年味儿种类越来越多,看得见的年味儿也愈来愈丰富,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对年的那份期待,是对团圆的盼望、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如古人所言:大家沉醉对芳筵,愿新年,胜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