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西北的山,像饥饿的困兽,一里一里向深处挺进,龇牙咧嘴地向人烟聚集处压境而来,山山相连,步步逼近。人与山争夺着有限的空间,除了头顶一方天地,目之所及皆是山。囿居深山里的人们,向山要地,靠天吃粮,生计艰难,如遇饥馑荒年,更是青黄不接,衣食不济,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仰望着铁桶般层层叠叠的山峦,发出无奈的喟叹。
古海庭所在的村庄庆坪,就这样拦腰挂在山崖之上,从赤水河谷刮上来的暖湿气流,在遇到老道山和罩子山山脉的阻挡后,形成的降雨洒落在田间地头,很快浸入地表,渗入岩层,汇入暗河,消失不见。黔西北乌蒙腹地的山,是大地张开的手掌,留不住这天降的甘霖,乌蒙山区的人们苦旱已久。
20世纪50年代,随着全国水利建设运动的蓬勃开展,位于七星关区东北面的生机镇——这个县志中记载的典型老旱区,在当地党员干部的带领和积极群众的带动下,掀起了打沟挖渠兴修水利的浪潮,古海庭正赶上了这个好时候。这个生于贫苦家庭、少年失怙、长于动荡年代、经历了波澜壮阔的历史、见证了翻天覆地时代巨变的苗族青年,加入了由县政府成立、生产队抽调组织的水利专业队,援助镇江村修渠引水的工程建设。这一年,他刚好21岁。
镇江当时所属的段家乡,两千多亩耕地全靠“望天雨”而活。年年旱情,让人们吃够了苦头,凿渠引水,势在必行。在乡党组织的带领下,镇江很快成立了“长修队”和“突击队”。“长修队”是长年累月在修渠的队伍;“突击队”则是农闲时出动去“突击”修渠的全体社员。古海庭所在的水利专业队属于“长修队”。
镇江渠,是继“卫星渠”后所修的第一条天渠,于1958年端午后开工,1966年建成,耗时8年,主渠长13公里,支渠长40多公里。镇江渠的水源引自龙洞,整条渠先后要经过狮子岩、沙岩、席草岩、梯子岩、半坡岩、松桶岩、凉风岩等七座悬崖,地势险峻,工程巨大,其中席草岩的“老虎嘴”,就是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外倾的岩壁无草木附着,飞鸟难立,人只能腰系棕绳,从岩顶吊下,但光滑的峭壁却无一处可落脚。为尽快攻下“老虎嘴”,公社党委组织召开了全体战斗员会议,决定分左、中、右三路夹击,而中路要攻克的正是这场战役中的艰难地段,由退伍军人、共产党员张仁扬从长修队中挑选八位青壮劳力并亲自带领。在张仁扬预定的名单中,是没有古海庭的,这是这位老党员考虑到古海庭已失明的左眼而对他的关照。但这位性格倔强的苗族青年却一再要求加入到中路的“战斗”中,“莫说我还有一只眼睛,就是两只眼睛都瞎了,也要参加中路”。黑而胖的脸庞,写满了不容拒绝的坚毅,粗而黑的眉下,那只完好的眼睛如暗夜里的星。
古海庭左眼的失明,还得从天车洞天渠的开凿说起。
天车洞天渠是庆坪、西山坪、梅家岩、高家沟等生产队联合修建的,由葛光会带领。一个初春的早晨,谷中依旧寒风烈烈,当修渠进度推至中古岩时,一个难题摆在大家面前:放黑火药的炮眼在凸起的岩石中部,悬岩有一处凹槽,只容一人使力,需腰系长绳挂壁,引燃火线爆破。古海庭自告奋勇,往腰上缠了几圈绳,一手拿线香,一手拽绳顺岩而下……在引爆过程中,尽管他已竭力往右边山凹处躲去,但由于地形特殊,炮响后,他暴露在外侧的左膀和左眼还是不幸被飞石砸中。白马沟的赤脚医生张仁荣给他做了包扎手术,清理肌肉里的碎石,从他眼中取出了拇指般大小的石子。休养半年后的古海庭依然继续上沟打渠,手臂恢复了知觉,只是那只凹陷的左眼,黑咕隆咚的,像一口彻底断了水源的老井,不再亮起。休养期间,经西山村党支部推荐发展,古海庭由一名共青团员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完成了他长久以来的心愿。
古海庭即使块头壮实,但因其只有一米六几的身高,又坏了一只眼,在“老虎嘴”这场艰难的战役中确实不大让队友信服。不善言辞的古海庭少语如常,只是,哪里有难题哪里就有他在“冒头”,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他来“打尖”;“干也要干,不干也要干”,是他真实而质朴的写照;用并不伟岸的身躯践行着吃苦耐劳、踏实敢干的一贯作风;用气力、用行动获得了队员们对他的一致认同和深深敬意,与张仁扬、张成举、张仁举、张仁全、胡家盛、张仁智等八人被合称为镇江渠上的“九勇士”。
古海庭和队友们打沟的日子,艰险且困苦,苦于少食,苦于无利器。吃的不是棕包米拌干板菜,就是蕨根粉配红花菜,红薯洋芋极为稀罕,更别指望米面了;用的呢,是碎铜炼成的烂手锤和錾子,使的“钢钎”都是着力度极低的圆钢,甚至拿来“开路”的炸药也是社员们用土法配比而成的黑火药,费时耗力,工程进度缓慢。在当时物资极匮乏的情况下,时任毕节县的副县长项必英到现场勘察后,积极争取给予镇江修渠队伍物资上的帮助,不仅提供了黄炸药、六棱和七棱钢钎、好钢制成的錾子和手锤,还拨了部分救济粮(苞谷),为镇江渠工程的快速推进起到了关键作用,而当时,是古海庭向同为苗族的项县长汇报的。
这件事后,古海庭依然还是那个缄默少言的古海庭。劳作时不拈轻怕重,遇事时不瞻前顾后,闲暇时就去山里割来茅草。在大家休憩整顿时,他常于僻静处用晾干的茅草打制草鞋,换取角票,补贴家用——他还有一个寡母靠他奉养。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在古海庭和水利专业队的队员们援助镇江渠工程修建的第四个年头,终于渠成水至,拉通了龙洞至镇江的整条“战线”。尔后,他们又继续投身到轰轰烈烈的“八大水库”的建设事业中去,直至70年代末。到了80年代初,农村迎来了大改革,集体农业解散,土地包产到户,农民有了田地,又刚握住水利这个“农业的命脉”,条件逐渐改善,镇江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吃上了大米饭。居住在庆坪村的古海庭一家,日子依然过得较为艰难。
“哪怕是最困难的时候,古海庭都没向组织开过一次口,也没去求过一个人。”胡家珠缓缓开口,陷入了回忆中。“修完沟后,我很少和他见面了。我们不同村。偶尔街上碰见,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话少。后来,只要有救济,组织上都优先考虑到他。”胡家珠不胜唏嘘。人生的下半场,直至离去,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他的过往,也未曾开口向任何人讨要过一分好处。
高高的罩子山,山,不言;蜿蜒的赤水河,河,不语。咫尺山川,既见渺小,又见崇高。万仞绝壁,似乎还浮现着那样的身影,微卷的、未修整的、乱草一样的发;那张黑胖的脸庞,一只明亮的眼,亮着的坚毅和刚强。古海庭,男,苗族,生于1937年。1959年光荣出席贵州省农业劳模会并受到表彰;2016年获生机镇英模表彰大会表彰。于2017年逝世,享年80岁。
“战胜天险,改造大自然,征服大自然,学习愚公移山精神、踏着困难向前进的古海庭。”这个不识半字的汉子,这个将青春留给了大山的汉子,这个将一生葬于大山的汉子,生于大山,也最终归于大山。山一样的朴实,山一样的沉稳,山一样的挺拔,有着山一样的性格,有着泥土一样的本色,这就是古海庭——我们千千万万的父辈,我们千千万万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