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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5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资阳日报

挑在肩上的村庄

日期: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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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苌弘广场       上一篇    下一篇

  □ 董国宾

  我总觉得,这村庄是长在我肩膀上的。不是轻飘飘的依附,是像挑着半筐湿泥,沉,却又踏实,每走一步,泥屑就从筐沿掉几粒,落在脚下,成了我走不出的路。

  村庄不大,巴掌大的地方,被一条浑浊的河绕着,河沟里常年漂着鸭毛、烂菜叶,还有谁家丢的破塑料盆。我家的老屋在村东头,墙根处的青苔长了一年又一年,漫过砖缝,漫过我小时候蹲在那里数蚂蚁的时光。如今我走南闯北,肩膀上却总像搭着老屋的椽子,凉飕飕的,又带着松木的香。

  晨起的雾是最先缠上肩膀的。天刚蒙蒙亮,村西头的磨豆腐坊就吱呀响了,雾裹着豆浆的甜香,往我领口钻。我踩着露水走在田埂上,鞋帮沾了泥,每一步都像是把村庄的晨意往骨头里摁。挑着水桶去井边,井绳咯吱咯吱,井水凉得扎手,提上来的水,晃悠着,映着天边的鱼肚白,也映着井台上磨出包浆的青石板。那是全村人的日子磨出来的,光溜溜的,藏着数不清的晨起暮归。

  村庄的重量,是从祖辈那里接过来的。父亲的肩膀曾挑过整个家,挑过秋收的稻谷,挑过我生病时去镇上的路,挑着挑着,肩膀就塌了一块,像被岁月压弯的扁担。我接过来时,没觉得是负担,只觉得是该的。就像门前的老槐树,枝桠伸到邻家的院墙,落了槐花,也落了根,不是想扯就能扯断的。

  白日里,村庄在肩上是活的。田埂上的吆喝声,谁家的鸡飞了,谁家的娃哭了,都顺着风往耳朵里钻。我扛着锄头下地,肩膀上压着的不只是锄头,还有东家的嘱托:“帮我看看那畦白菜,别让虫啃了。”西家的念叨:“晌午来我家吃碗面,刚磨的新麦。”这些细碎的声响,像针脚,把我和村庄缝在了一起,走得再远,也能扯出一缕暖。

  晌午的日头毒,晒得肩膀发烫。坐在田埂上歇气,摸出怀里的粗瓷碗,喝一口凉井水,看着远处的炊烟,一柱一柱,歪歪扭扭地升起来。那炊烟是村庄的呼吸,浅一下,深一下,都落在我心上。我知道,哪一缕是母亲烧的柴,哪一缕是婶子煮的粥,它们混在空气里,飘进我的鼻腔,成了我走到哪里都忘不掉的味道。

  村庄的肩,也挑着愁。天旱的时候,看着干裂的土地,禾苗卷了叶,我的心也跟着揪紧。夜里睡不着,披了衣裳往田头走,踩着月光,听着虫鸣,肩膀上像压着整村人的期盼,沉得挪不动脚。雨来的那天,我站在院里,看着雨水砸在地上,溅起泥点,听着满村的欢喜声,肩膀突然就松了,像是挑了许久的担子,终于歇了歇。那雨,是村庄的泪,也是我的泪,混在一处,落进土里,就生了希望。

  黄昏是村庄最软的时候。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挑着一筐刚摘的豆角往家走,扁担在肩上晃,豆角的清香裹着泥土气,往四下散。路上碰见归家的老人,拄着拐杖,步子慢,却稳,他看我一眼,说:“回来了?”我应一声:“回来了。”就这简单的两句,却比喝了热酒还暖。村庄的人,说话都像地里的土,不花哨,却实在,一句“回来了”,就把所有的奔波都收了,把所有的漂泊都落了地。

  夜里,村庄在肩上是静的,却也沉。躺在床上,能听见村外的河水流淌,能听见风吹过老屋的窗棂,能听见母亲在隔壁屋的咳嗽声。这些声响,像秤砣,压在我的肩头,让我知道,我不是无根的浮萍,我的根,扎在这村庄的土里,扎在这些人的日子里。

  我也曾想过,放下这肩上的村庄,去远方看看。收拾行李的那天,母亲没说话,只是往我包里塞了一包炒花生,一包干辣椒,都是我爱吃的。走到村口,看见老槐树的影子,看见井台上的水桶,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我的脚就挪不动了。我知道,我走了,这肩膀上的村庄,就空了一块,不是填别的东西能补上的。

  其实,村庄从来不是我挑着走,是它挑着我。它用泥土养我的身,用烟火暖我的心,用那些细碎的欢喜和忧愁,磨我的性子,让我知道,人活着,总要挑点什么,才不算白活。这挑着的,不是负担,是日子,是根,是无论走多远,回头都能看见的灯火。

  如今,我的肩膀也磨出了茧,像父亲当年那样,粗粝,却能扛事。我知道,这茧是村庄给的,是土地给的,是那些日出日落,那些柴米油盐给的。我挑着这村庄,走过春,走过秋,走过晴,走过雨,走成了村庄的一部分,就像老屋的墙,就像田埂的路,就像井边的石,长在了这里,也长在了我的肩上。

  夜深了,我坐在院里,看着天上的星,听着村庄的呼吸。肩膀上的村庄,安静地伏着,像睡熟的孩子。我知道,只要我还站着,这村庄就不会倒;只要我的肩膀还能挑,这村庄的日子,就会一茬一茬,长下去,像地里的庄稼,枯了又青,青了又黄,却永远有生机。

  这挑在肩上的村庄,不是枷锁,是命。是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后也会埋在这里的命。它沉,却也暖;它旧,却也鲜活。我愿意就这样,挑着它,走下去,一步一步,踩在故土的泥里,把日子走成一垄一垄的田,把岁月走成一树一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