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国胜
炎夏,日头毒得能晒裂土坯墙。向日葵却追着太阳,开得疯野,金黄的脸盘子像是要把最后一点光都吞进肚子里。蝉在杨树上没命地叫着,声嘶力竭,像是要把天叫破。
初二学费单压在床席下,薄薄一张纸,却像块沉甸甸的青石板,压得老李家半个多月没有笑声。良子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里头的大脚趾不安地动了动。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劈开了粘稠的空气:“我跟三叔收废品去。”
快到岔路口时,三叔停住脚,哑着嗓子,把各种废品能卖几分几厘,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遍,留下一句“收购价自己看着办”,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山沟里。良子攥紧了手里那杆老式盘秤,木制的秤杆被手心汗浸得滑腻腻的。他拐进了另一条更窄的山沟,张了张嘴,那声“收废品——”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声短促的哽咽。
头几天,箩筐总是羞答答地空着。偶尔有几户人家拿出笨重又不挣钱的玻璃瓶,良子都像得了宝,小心翼翼放进筐里,那分量让他心里稍稍踏实了一点。
重量是一天天垒上肩头的。他很快摸出了门道:死沉又不值钱的破铜烂铁垫在筐底,压分量,也稳重心;轻巧些但显眼的锑锅、胶鞋、成捆的纸壳子则码在最上面,装点门面,招揽顾客。起初,那根柏木扁担无情地啃咬着少年稚嫩的肩皮,火辣辣地疼;后来,那片皮肉变得麻木,失去知觉;再后来,血痂凝住,汗衫每一次和肩膀的摩擦分离,都带着撕扯的钝痛,像是活生生揭下一层皮。空筐去,满筐回,那重量每一天都在丈量生活最赤裸的深度。
一天上午,日头正毒,良子忽听有人叫他。抬头一看,竟是念高一的大毛,他也挑着一副担子,衬衫湿透地贴在脊背上。“良子!”大毛咧开干裂的嘴,露出一口白牙,“家里也没辙了……”
有了伴的路,似乎短了些。大毛脑子活络,嗓门也亮,担子总是先满,他便常常折返回来,把良子筐里一些分量重的废品匀到自己那边。两个少年的脊背被压成同样的弓形,汗水砸在黄土路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旋即又被晒干。地里的向日葵在暑气蒸腾中沉默地站立着,金黄的花盘追随着他们艰难挪动的脚步,像一种无声而固执的抚慰。
初出茅庐,良子和大毛也窥见了江湖。那个叫老歪的,是个老油条,过秤时偷偷在秤砣上吸了磁铁。在收一个瞎眼老农的废品时,秤杆高高翘起,报出的斤两却轻得可怜。更不堪的是他趁村民家里没人,把人家水缸上的锑瓢劈成两半,顺手装进了蛇皮袋里,转身就溜。
卖废品给供销社,是最后的关卡,也藏着最后一点赚头的玄机。快到那排红砖房时,同行的男人们默契地停下,寻个僻静角落,将收来的旧棉絮、破纸板摊开,拎起路上备好的水桶,哗啦泼上去,或是背过身,掏出家伙,用一泡黄尿增加分量。然后,再用些相对干爽的废品巧妙包裹,撑起门面。三叔用胳膊肘捅捅良子:“愣着干啥?都这样!”良子和大毛心里像针扎了一下,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抗拒,最终只将自家干爽、实在的废品,默默地递进了收购窗口。
卖完废品,已是半下午,饥肠辘辘的一伙人聚在街边饭摊。一碟炸得焦黑的花生米,一盘肥多瘦少、油汪汪的猪头肉,男人们就着廉价的散装白酒,能咂摸上老半天,天南地北把牛吹上了天。良子和大毛捧着海碗,将米饭扒得干干净净,菜盘的油汁都用米饭擦净了,亮得照人。汗水、尘土、酒气和劣质烟草味包裹着他们,可他们扒饭的间隙抬起头,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却有着一种亮得惊人的光。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夏日,镇政府崭新的会议室窗明几净,空调无声地送着冷风。“李局长”“毛总”的客气称呼此起彼伏。良子已是县发改局的副局长,此次受邀回乡参加乡贤助力发展恳谈会。旁边坐着气宇轩昂、微微发福的大毛,他已是省里知名的中药材贸易公司老板。
会议中途茶歇,两人默契地走到巨幅的落地窗前。忽然,大毛用胳膊肘碰碰良子,低声笑道:“喂,李烂货,还挑得动担子么?”良子闻言一怔,随即回敬:“毛废品,你那些名贵药材,别是拿烂纸皮冒充的吧?”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爆笑,笑得眼角挤出了泪花,笑得周围衣着光鲜的人们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窗外,不远处的示范田里,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正开得肆意奔放,金黄的花海在夏日的热风中剧烈地摇曳,花枝乱颤,仿佛也在陪着他们一起,经历着这场无声而又汹涌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