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劲廷
人类习惯将旷日持久的个体情感贮藏在一个特殊的地理单元之中,这个地理单元名曰“故乡”。故乡承托着人的物质生存与精神依止,同时也被动接受着人的能动感知与响应。基于这种双向互动的人地关系,衍生出了一种独到的人地情感,即段义孚所谓的“恋地情结”。资阳作家唐俊高正是通过对自身生命本真的解读,完成了关于沱江之畔的人地关系书写。其散文集《走过》,将沱江流域内的资阳城乡描摹成特殊的地理标定符号和情感依托载体。其中既存在着关于流域内地理环境的精微嗅探,也不乏对相关人文风貌的纯真坚守,不过最趋灵妙的还在于他对沱江流域的响应、感知与赋义。
唐俊高生于沱江之畔的资阳城外,和当代大多数乡土作家一样,经历了一个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过程。异变的乡村、异去的乡人、异化的乡风,导引出他对沱江流域的两层精神指向:对故去的回眸和对当下的隐忧。
唐俊高对故去的回眸首先在于他对故土的真诚守望。资阳地处川东浅丘地貌区,沱江自川西北高原顺流而下,穿城而过,虽挂着“成渝之心”“蜀人原乡”“三贤故里”等名片,却难以在成渝两城的持久多维虹吸作用中展示其应有的生机与活力。因此,这块地域上已发生过的和正发生着的异变,虽亲切可感,却又难以令人真切感应。比之罗伟章笔下的川东北大巴山区或阿来笔下的川西高原,沱江流域实存的文化现象或许并没有那么广为人知。而作为被沱江孕育繁衍而生的后代,唐俊高有意赓续前人周克芹之沱江叙事,悉心雕琢那块名为“资阳城”的璞玉。“只是,当年大洪坳上那一声惊叫唤,却常常惊得我心下叫唤,特别是眼下,特别是深更半夜枯坐成灯时:走过经年,咋就与沱江走散了呢?”(《我欠沱江一次伴流》)伴随着时令的更迭,感知于今时今日与彼时彼刻的异质,发生在此的城市繁殖与山乡巨变并未弱化唐俊高对故乡的情感认同,反而强化了他对故乡的心理认知。“沱江边沉醉的夜色,是歇脚石,是懒板凳,是消减阀,是净心液。”(《沱江边沉醉的夜色》)沱江之水于唐俊高而言,更像是加速伤口结痂的酒精,每每触摸总会伴随着剜心绞肉之痛,却也能舒卷悸动慌乱的心神。他用怀念与眷顾将一湾沱江水写得铮淙可听,江水潺潺流走之声缭绕如梵音,清彻远播,闻而悦乐。
他对故土的回眸还表呈于对故人的沉郁追思。唐俊高笔下,有的是对故人的悲悯恸哭与恣肆喟叹,有的是对故人的深情表白与纯真礼赞。精神失常的老娘,搭铺共枕的蒋老师,严厉冷酷的黄恩师,逝去的故人在唐俊高笔下邀约重逢,像一场期许已久又意蕴深邃的亡灵会。《一座城,一个人》,现代外部世界变动不居,无休无止。城、乡之间的身份异动,人、地之间的关系重构,都在或隐或显生成一种感召之力,流落在汹涌洪流中的人类难免因时代的震喘而战栗。唐俊高笔下的旧人再会并不是理想王国的放肆狂欢,他无意将这些逝去打磨成冰冷的史志,更不愿将这些鲜活且充满诗意的生命穿凿成时代前行的注脚。相反,他企图寻访前人旧迹,收敛往昔早已生成的质朴图景,在凝重敦实的观照与回望中破除阵痛带来的压抑与阻碍,他把对故人的追思跃迁至时代发展的悲悯与城乡异变的反思,在沱江边上循迹、踏浪、寻音,真挚的情感和杂糅的情愫在故人与故地的交错点上,形成了强烈的情感共振,尤其关于其母亲的遭逢刻录,字字心酸,令人不忍卒读。
《走过》既是今人的回望,也涉及对当下城乡环境异变与人类生存样态的隐忧。作为唐俊高文本的生成原象,沱江风景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他的审美表达,却也无意中被唐俊高赋予了带有主体色彩的理解与阐释。不同于周克芹将沱江流域绘写成一个近似乌托邦的理想存在,唐俊高笔下的沱江流域,更像是一个演绎着山乡与城市决裂斗争的修罗场。但他似乎注意到了人地之间的内在连结,作为“乡下人”的自己和作为“城里人”的“猪头”需要更为巧妙妥帖的情感嫁接,才能真正缝补“世道的裂隙”。所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城乡异变与时代更迭带来的问题症候似乎是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但与绝大多数乡土文学创作者不同,滋养于沱江流域的唐俊高虽愤懑于“世道的裂隙”,却又不迁怒于此,反而以乐观豁达去渡引自身的苦难。“只怪罪城市是不对的,至少是不公平的,假如农村都好如城市了,哪会有那么多的悲情演绎。”(《一座城,一个人》)唐俊高有意识地将城市的光影嵌合进乡村的人文风物之中,试图以自我的在场阐释城与乡、人与地的兼容性。面对诸如“历史疙瘩”“世风污染”“乡村衰败”“群体变异”“秩序倾斜”(《讲真话,把心交给读者》)等现实问题,唐俊高通过对人世间苦难的咀嚼,品味着本然与想象、现存与过往之间的酸涩,镌刻出其沱江书写的终极诉求与最高依归——“道德良序才是人类社会的终极良序形态”(《蹚过纷乱的洪流》),在更为宽泛的维度上,文学的沱江并非对现实地理上的沱江的照搬誊抄,而是被能动赋义为一个更值得被建构的理想之途。
为了能“活出不一样的命来”,唐俊高将自身几十年所思忖的心灵要旨放诸于那一湾沱江之水,将“何以维系人地情感”这一问题留给了我们。或许,在未来,我们也会如他一样,在类似于沱江般旧地的征召中,被某些奇妙的事物煽动真切笃实的情意,或是故城里曾经谙熟的面容,或是三月江畔上料峭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