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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资阳日报

穿校服的母亲

日期: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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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苌弘广场       上一篇    下一篇

  □ 都国胜

  那件宽大的蓝校服罩在母亲瘦小的身上,仿佛一个被风鼓满的旧口袋,在田间地头招摇过市。上世纪90年代初的乐至乡下,日子像磨钝了的镰刀,割着人,也磨着人。母亲身上那件褪色的校服,原本是姐姐上学时穿过的,她竟默默地捡了去,当成了劳作时的战袍。粗硬的涤卡布摩擦着她晒得黝黑的脖颈,袖口早就磨起了毛边,衣襟上深深浅浅,全是汗渍与泥点开出的太阳花。

  邻居大娘见了,眼神里浮起一层薄薄的讶异。她隔着矮墙探过头来,声音像掺了沙子:“哎哟,我的大姐哟,你咋就穿娃娃的校服嘛?不嫌别扭吗?”母亲正弯腰在菜地里拔草,闻声直起腰,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的红晕,却只抬手抹了抹汗,声音稳稳的:“衣服嘛,遮体暖身就好。娃娃们长得快,扔了怪可惜的……”她说完,又弯腰侍弄花花绿绿的菜地,那件宽大的蓝校服空荡荡地兜着风,宛如一面不合时宜的、褪色的旗帜。

  不久,连父亲也裹进了这奇装异服里。他那件汗褂子肩头早就磨破了,只剩一线相连,就差散架了。母亲默默翻出我压箱底的一件中学校服,比划着在灯下改了改。父亲接过改好的衣服,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像个啥话嘛!”母亲抬眼,目光沉静:“省下一件衣服钱,娃的学费就有着落了。”父亲最终没有再言语,把嘴里的烟杆抽得呼啦啦地震天响。

  第二天清晨,父亲套着别扭的蓝校服,挑着水桶,沉默地跟在母亲身后下了地。两人走在晨雾弥漫的田野里,两片单薄的蓝在灰黄的天地间缓慢移动。不知哪个眼尖的后生远远地瞧见了,怪腔怪调地嚷了起来:“哟,这里有两条逃学狗!”父亲脚步一顿,朗声对母亲笑道:“听见没?以为咱俩背着先生搞对象哩!”母亲也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辛酸与豁达,那两片不合身的蓝色,竟在薄雾晨光里奇异地舒展了开来。

  风声刮过几阵,田里的秧苗青了又黄。渐渐地,村里那些同样咬牙供着娃娃读书的人家,也仿佛被这无声的蓝色所感染。先是李家媳妇穿着闺女那件明显短了一截的校服出来洗菜,袖子紧绷在胳膊上;接着是张家汉子,也把儿子那件印着“乐至中学”字样的校服套在壮实的身躯上,去山上砍柴。起初还有零星的低笑在晒谷场上飘过,可不知何时起,那些声音竟像晨露般悄悄蒸发了。越来越多深浅不一的蓝、绿、红,沉默地出现在山坡上、田野里。那曾经被视为窘迫和滑稽的校服,竟不知不觉间成了这片土地上某种心照不宣的徽章——一件件不合身的旧校服,裹着父母们弯下的腰身,托举的却是儿女们沉甸甸的明天。人们不再议论,只是沉默地互相望一眼对方身上同样洗旧的“制服”,眼神里便有了些暖意和懂得。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紧接着便工作了,然后是结婚生子。每次回老家,我总不忘给母亲带上几件柔软的新衣。她总是推辞,说“旧衣服穿着顺手,别浪费钱”。直到有一次帮她收拾老屋的旧木箱,箱底那几件早被岁月漂洗得失了本色的校服,竟平平整整地躺在最下面。我轻手拎起最上面一件,那是姐姐童家中学的蓝校服,布料早已薄脆,肩头和肘部的补丁却依旧倔强地凸起,粗粝得硌手。一股酸热猛地冲上眼眶,那粗硬的触感分明是那段贫瘠岁月最坚硬的骨骼和最鲜明的印证。

  母亲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见我捧着校服出神,便也伸出手,轻轻地拂过衣襟上一块早已干涸的泥渍,像拂去日久经年的尘埃。她望着那抹褪色的蓝,眼底涌出温润的柔光:“人穷志不穷,日子再难,也不能短了你们的书本啊。我就是眼窝青,吃了没文化的亏……”

  那一刻我忽然彻悟,当年母亲身上那件滑稽的旧校服,岂止是一片蔽体的粗布?它分明是父母的“铠甲”。他们甘愿披上这不合时宜的蓝,以近乎褴褛的姿态,为我们抵挡世间的风霜雨雪,只为在贫瘠的土地上,固执地燃起一豆通向山外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