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洪国
初识唐俊高先生,是在二十余载之前。他乌黑的大背头,言谈间爽朗利落的军人气质,曾让我误以为他真有一段戎马生涯。这份独特的气质,与其笔下流露的深厚文人风骨,形成一种奇妙的张力。
多年来,他的文字于我犹如磁石,报纸杂志上但凡有署名“唐俊高”的文章,必第一时间拜读,反复咀嚼,直至烂熟于心。那部厚重绵长的《一湖丘壑》,更是我床头柜上的常驻客,夜深人静时信手翻阅几段,便如酒仙得遇佳酿,快意难言。数次提笔欲抒写读后之感,却总在“班门弄斧”的自惭形秽中搁笔。直至捧读其新近散文集《走过》,那份沉淀已久的心绪才终于找到了流淌的河床——这是一次穿越历史尘埃与地理肌理的深情“行走”,一场个体灵魂与千年古城资阳的艰难“和解”。
从“异乡人”到“书写者”:
和解的文人路径
《走过》的核心叙事,是唐俊高作为“乡下丘陵人”闯入资阳城后,长达数十年的情感拉锯与心灵跋涉。城市的高墙与规则,曾让这浸润泥土气息的灵魂感到疏离与隔膜。然而,他的和解方式,是知识分子的典型姿态:不是简单的妥协或融入,而是以笔为犁,深耕这座城市的记忆沃土。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也最深邃的路——文学研究与书写记录。从沉睡三万五千年的“资阳人”头骨化石,到汉武帝建元六年始置的资中县,再到北周武成二年定名的资阳县,唐俊高以近乎考古学家的严谨,执着叩问这座千年古城的兴衰密码。
他的叩问直指核心:“庶民百姓究竟是咋个接续过来的?”在历史长河的滔天巨浪中,是否存在过“天人合一、城民同体”的理想图景?历代资阳的“管事者”,在“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标杆前,又交出了怎样的答卷?他们可曾“创制垂法、博施济众”?可曾“拯厄除难、功济于时”?可曾“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这一连串沉甸甸的追问,绝非书斋里的学究之谈,而是一个“异乡人”试图理解脚下土地、消融心灵坚冰的灼热情感,是唐俊高与资阳城达成深层认同的独特“和解仪式”。通过梳理历史的脉络,他触摸到城市跳动的脉搏,在书写中找到了自身与这座城市的血脉连接点。
行走沱江:
地理谱系与精神图腾的构建
沱江,这条蜿蜒于川南红壤丘陵的血脉,无疑是《走过》的灵魂与脊梁。唐俊高敏锐地捕捉到沱江流域在宏大文学版图中的沉寂。千百年来,这片人口繁密的沃土,其独特的风俗民情、自然风物、人文环境与地形气候,竟罕有系统的文学观照。而《走过》以其丰沛的细节与深情的笔触,毅然填补了这一令人扼腕的空白。文集匠心独具地以“足”字为辑命名——“足迹”“足浪”“足音”——这绝非简单的结构设计,而是对我们这代人精神内核的精准指涉:我们都在行走奔波。
唐俊高笔下的行走,既是地理意义上的丈量,更是精神维度的求索。书中着力最深、情感最浓的篇章,留给了被时代浪潮冲刷的乡村人物命运。他摒弃了对“老派农民”的刻板描摹,倾力塑造了一系列充满时代气息与内在光芒的“时代农村新人影像”。这些人物图谱丰富多元:既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民,也有在基层泥泞中奋力前行的乡村干部。他们的共通之处,在于那份对土地的赤子之爱与扎根乡土的坚定信念。他们渴望用双手撕去农村落后、贫穷、愚昧的旧标签,奋力描绘新农村的蓝图。唐俊高精准捕捉到他们在变革时代的困惑、坚韧与微小的荣光,其笔端流淌的深情,正契合了我们这一代人对故土田园那份挥之不去的眷恋与乡愁。
醉眼观澜:
水滴哲学与行走真谛
唐俊高素有酒缘,而微醺之际,往往是他文思最为奔涌创新之时。书中描绘了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场景:酒后的唐老师漫步沱江之滨,俯身掬起一捧江水,凝视水滴从指缝间滑落,刹那灵光闪现,幡然顿悟:“一江的水,其实都是细细碎碎的水滴,犹如茫茫人海中的你我。但沱江的每一滴水,都流得那样认真,那样执着,那样纯粹。沱江的每一丝纹动,都契约着一个自由而决绝的灵魂。整个的一条河床里,流淌着的,是气势,是格局,是自在,是性情,是本真。”
这捧水与这段悟道,是《走过》的点睛之笔。它揭示了唐俊高“行走”哲学的深邃内核:空间个体如微末水滴,看似渺小无力,却因那份“认真、执着、纯粹”的流淌姿态,最终汇聚成江河的磅礴气势与自在性情高凌。行走的意义,正在于此——它不是无目的地漂泊,而是水滴般“自由而决绝”地奔赴,是在时间的长河中以微小却坚定的存在,确认自身灵魂的本真与价值。沱江,由此超越了地理河流的范畴,升华为一种生命态度与精神图腾。
文脉接续:
在行走中寻找答案
沱江千年流淌,默默见证着资阳古城的兴衰轮回。唐俊高在《走过》中提出的终极叩问,不仅关乎历史,更直指当下与未来:“资阳文脉究竟应该怎样接续过来?”如何在历史的跌宕中,重塑“天人合一、城民同体”的和谐境界?当代的文字记录者们,又能否在“立德、立功、立言”的维度上,回应先贤的期许,做到“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拯厄除难、功济于时”“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走过》本身,就是唐俊高交出的一份沉甸甸的答卷。它昭示着,和解与文脉的接续,其根本路径正是他身体力行的“行走”——用双脚丈量土地的温热,用心灵倾听历史的回响,用文字铭刻庶民的悲欢。
沱江依旧,不舍昼夜地奔流。唐俊高以《走过》这部心血之作,不仅实现了自身与资阳城的深度“和解”,更在巴蜀文学的地理版图上,为沉寂的沱江流域奏响了洪亮的文学号角。他笔下那些行走在丘陵红壤间的“农村新人”,以及那条流淌着“气势、格局、自在、性情、本真”的沱江,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诗意与哲思的精神画卷。
沱江依旧,江水恒流。情愫紧裹,乡愁悠悠。美文流芳,时代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