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春香
五月的岷江流域，山峦褪去最后一丝料峭，溪水裹着初融的雪沫奔流而下。在汶川县绵虒镇的羌寨里，羊角花漫山遍野地绽开，粉白花瓣缀在黛绿枝头，宛如羌家姑娘衣裳上的绣样。寨子高处，杨华珍的织绣工坊飘着草木染的清香，一幅三米长的《四羊护宝》绣卷正缓缓展开——金线盘绕成祥云，彩丝叠出羊角纹，四只神羊拱卫宝瓶，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锦缎里跃出来。
这是杨华珍耗时两年完成的盘金绣新作。羊是羌人眼中的吉祥神兽，羊角花象征姻缘美满。她将传统盘金绣的金线与彩色丝线交融，让古老图腾在光影间流淌出新的生命力。“针脚要密，心思要静。”她抚过绣面上凸起的纹路，指尖带着常年握针的薄茧，“绣花不是描花样，是把山河草木都绣进心里。”
三十年前，杨华珍翻山越岭寻访老绣娘。在理县的寨子里，九十岁的泽郎初把珍藏的一幅古老盘金绣卷轴交到她手中：“金线是佛光，针是渡河的船。丫头，别让船沉了。”那幅褪色的卷轴针法繁复如星轨，她临摹三年，终用钩绣针法复原出金光熠熠的图案，后来捧回了四川省少数民族艺术金奖。
绣架旁立着祖传的松木针匣，里头躺着百根粗细不一的绣针。最细的一支仅毫毛般纤巧，是母亲用银簪磨成的。“阿妈说，针是绣娘的魂。”年轻时她总被针尖扎破手指，血珠染红白麻布，母亲便握紧她的手：“疼过才知线往哪儿走。”如今她教徒弟时也这般念叨，汶川姑娘杨梅跟着她学了三十年，从捻线到独创针法，如今已是州级传承人：“师父手把手教，心贴心传。她总讲，针要听布的话，布要顺心的意。”
寨子里的日子像绣架上的丝线，一绺绺织进光阴。杨华珍带出两百多名徒弟，其中四十二人是残疾妇女。唐素华曾因腿疾困守家中，在工坊学艺五年后，竟成了成都一家织绣博物馆的副馆长。“从前觉得命比纸薄，现在一针一线都能挣出自在。”她笑着展开自己绣的羊角花手帕，粉瓣黄蕊鲜活如生。
杨华珍的儿子冯旸从小在绣线堆里打滚。大学暑假时，他跑遍羌寨收集纹样，把云纹、火纹、羊角纹录入电脑建库，还和导师合著了《藏羌织绣图谱》。他绣的“羌绣四宝”——熊猫憨态可掬，金丝猴灵动攀枝，在冬奥会“四川主题日”上引得外国记者争相试针。有次他问母亲：“机器一天能绣百幅，咱们费这劲图啥？”杨华珍指指窗外岷江对岸的雪山：“你看那山巅的云，机子绣得出千变万化吗？”
转机发生在十年前。国际化妆品品牌找来时，杨华珍正染着靛蓝丝线。对方递上两瓶护肤品：“瓶身要绣出自然的魂。”她端详着绿茶提取液的澄澈，想起羌山雨后的茶园，连夜绘出《绿茶花》草图——嫩叶托着花萼，藤蔓缠绕成生命之环。另一款含八种植物的精油瓶上，她绣出藏传佛教的金刚杵纹样，象征永恒守护。“老祖宗的图腾，也能护着全世界的姑娘哩！”她搓着彩线笑。
羊角花谢了又开。电视剧《我的阿勒泰》热播后，游客们沿着岷江寻到羌寨。工坊展柜里，羊角花杯垫缀上星巴克马克杯，金刚杵纹样攀上珠宝盒，唐卡中的祥云金线化作手机壳上的流光。杨华珍站在绣架前教孩子勾线，风穿过木窗，吹动梁上悬的《四羊护宝》绣卷。金线忽地一亮，满室浮光跃动，恍若神羊抖落了一身星光。
“师父快看！”徒弟举着手机跑来，“您绣的金刚杵上了巴黎时装周！”视频里模特握着缀绣的手包走过T台，台下闪光灯如星河倾泻。杨华珍眯眼瞧着，窗外羊角花瓣正随风扑簌簌落在岷江水面，载着羌山春色，悠悠漂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