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阳明
天一亮，戚老爹砍来两张芭蕉叶，切碎后，撒进鱼池。边撒边说，吃吧，多吃点，最后一顿了，别怪我狠心，确实没法了。
这话是说给池子里的鱼听的。戚家寨的人，历来相信鱼能听懂人话。
池子里只有一条鱼了。其他的，在红军与敌人战斗前，煮来吃了。老百姓不忍心让战士们饿着肚子去打仗。
要不是张政委拦着，戚老爹当时也把这条鱼给煮了。张政委说，这鱼是山子的，留着吧！
戚家寨的先祖们最初生活在北方，后为躲避战乱，一路南逃，最后选定了大山深处这片无人之地。他们就地取材，砌石成屋，开荒种粮，无奈山地瘠薄，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好在有股山泉从寨子流过，家家户户便凿石为池，养些鱼，补贴生计。因为缺粮，鱼只能喂芭蕉叶，慢慢地，鱼竟养成了吃芭蕉叶的习惯。芭蕉叶不及粮食有营养，加之泉水太凉，鱼长得很慢，一条两三斤的鱼，需要七八年时间。
鱼，为大家换来了盐、煤油等生活必需品，还让族人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灾荒。戚老爹早年害了一场大病，全靠几条鱼熬汤，才撑了过来。
鱼，救了很多族人的命，寨子里因此衍生出一种习俗，当一个孩子出生时，大人就会往池子里放养一条鱼，叫生命鱼。鱼和孩子一起成长，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吃，得像人一样好好安葬。
寨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条和自己同龄的鱼。
山子的鱼，十九岁了。如今，鱼还在，人却没了。山子是前年秋天牺牲的，被敌人的炮弹炸得面目全非。
山子是独子，戚老爹对他的牺牲没有过多的悲伤。张政委说，山子为穷人打天下，是英雄。他为山子骄傲。
寨子里像山子那样牺牲的，有二十一人，都不到二十岁。他们，都是寨子里的骄傲！
想山子的时候，戚老爹就坐在池子边，看鱼游来游去，和它说话。他觉得，鱼身上有山子的魂，鱼在，山子就在。
戚老爹决心杀这条鱼，是为了小七子。
小七子在战斗中受了重伤，卧床不起。红军转移时，把他留给戚老爹照顾。
红军一走，敌人便把寨子洗劫一空。那条鱼，当时在池子的石缝里没出来，才幸免于难。
戚老爹曾向张政委保证过，一定会让小七子生龙活虎地回到部队。
在戚老爹的照料下，小七子已能拄着拐慢慢走动了，可惜天天吃野菜，伤口愈合得太慢。
老爹啊，这鱼不能吃。
戚老爹正准备捞鱼时，住在地窖的小七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
鱼，生来就是让人吃的。
这不是鱼，是山子哥。
我答应张政委的事，就得做到！
不吃鱼我也会好起来。
那会等到猴年马月去了。戚老爹说着就动手，小七子一把抓住了网兜。
山子是不是英雄？戚老爹问。
是！
他的鱼也应该是英雄！戚老爹一把抢过网兜，伸进水里。
鱼有六七斤重了，动起来很有力气，现在却很老实，一点也不挣扎，戚老爹毫不费力就捞了上来。
很快，屋顶就升起了雾一样的炊烟。不久，浓浓的香味便从屋里飘散出来。坐在池子边的小七子闻着香味，盯着平静的池面，眼泪山泉水一样，不停地流。
鱼终于炖好了，戚老爹盛了一大碗，接着把小七子扶进屋里。
吃吧，孩子。
小七子像块木头，一动不动。
吃了才能早点回到部队，替父母报仇。
小七子的父母，几年前被敌人杀害了。
小七子一脸悲戚，还是不动。
吃了鱼，养好伤，去为老百姓打天下！山子要是知道了，会高兴的。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
看着戚老爹期盼的眼神，小七子缓慢地端起碗，轻轻喝了一口。接着跪在地上，冲戚老爹大叫了一声：爹——
这一声爹，叫得戚老爹两眼发热，视线模糊，看小七子，仿佛成了山子。
伤好后，小七子回到部队，英勇杀敌，屡立战功。新中国成立后，组织安排他在城里工作，他却主动要求回了戚家寨。他要给戚老爹当儿子，给他养老送终。
可小七子却没见到戚老爹。戚老爹在送走他后第三天，就被敌人杀害了。贪生怕死好吃懒做的张二棍，为了一块大洋，举报戚老爹窝藏了红军。敌人把戚老绑在祠堂的大树上，用鞭子抽，放狼狗咬，直到他彻底断气。之后，还把他挂在树上示众，三天三夜不准去收。
为迎接英雄归来，乡亲们煮了一大条鱼。可小七子一看到鱼，就想起了戚老爹，感觉喉咙里像卡了根刺，分外难受。从此以后，他再不敢吃鱼。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戚家寨已变得越来越美丽，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景区。汤鲜味美的冷水鱼，引来众多好吃嘴，为大家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但一直没变的，是喂养生命鱼的习俗。每天，都有土生土长的导游，向游客们讲述着寨子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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