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若琦
螺蛳是江南水乡的原住民。
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湖泊，水底之下，匍匐生活着庞大的螺蛳族群，它们悄无声息，行动迟缓。遵循基因自带的节奏，生育、成长、衰老、死亡。完成这一轮循环，约摸需要二到三年。只要生存环境不极端恶化或者不遭遇意外，大抵它们都能平静地度过一生。
一
在位于余杭的良渚卞家山遗址，发现了保存相当完好的螺蛳壳，据说是5000多年前的良渚先民食用过的螺蛳。良渚古城在太湖周边的河网湿地中，靠水吃水，螺蛳成为先民的盘中餐，也是很自然的事。他们已经发现了嗍螺蛳的窍门——剪去螺蛳的尾端，这在遗弃的螺蛳壳上看得分明。多年前在西南边陲发掘的贝丘遗址里，同样发现了堆积如山的螺蛳壳，覆盖面积超过几个足球场大小。据考古推测，这些螺蛳是史前时期当地居民所捕捉到的食物。这样说来，螺蛳被食用的历史相当悠久。作为食物，人类对它的钟爱有迹可循。
尽管它长得那么不起眼。一个坚固不透风的壳，是它移动的家，从出生一直背到老死。对于大多数生物来讲，住房是非常重要的生活资产。螺蛳很幸运，它一出生就有独立的房产。它的房子不仅能御寒防热，趋避敌害护它周全，还可以自由移动，好处显而易见。除了结构轻便、实用，螺壳还颇为美观，色彩朴实低调，线条流畅飘逸。
这样精心打造的家，自然也颇受另外一种生物——寄居蟹的青睐。螺死后，它的房产常被寄居蟹占有。如果看到有只螺蛳壳在狂奔，无须惊诧，只是换个主人而已。
二
在螺壳的顶端，开口处有一片厣板，相当于它的家门。觅食或出行时，螺蛳把宽大有力的腹足伸出壳外，推动身体前进。厣则暂时留在壳内或部分露出，以减少阻力保持平衡，休息时则随手关闭厣躲进壳里。遇上危险来袭，那扇门更是关得密不透风。
背着这样的家，螺蛳出行就非常缓慢。常见山涧溪流里的螺蛳，老僧坐禅般的笃定。过了许久才发现有几只散了开来，有的甚至爬上溪边的石头，才知道它在悄悄地行走。
慢是真的慢呵，不过有什么关系呢，那种从容，实在是对慢生活慢节奏最好的诠释。
让人纳闷的是，这样一个不具备力量又没有攻击性的物种，能在地球上广泛分布，在多种自然环境中存活，从远古到现代，它靠的是什么？是那个保护它的壳还是与世无争的性格？
流经村庄的河道里，常有那种长长短短青石板架设的埠头，多米诺骨牌似的，一节一节，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河流的中央，人们在上面汲水或洗涤。河水涨满的时候，埠头的大部分就淹进水中。到了枯水期，河床袒露着，埠头光秃秃地站在河道里，露出底下碗口粗的木桩，那里本是螺蛳喜欢待的地方，潮湿阴凉，它们用腹足吸附在上面，井然有序。
摸螺蛳极为简单，只需在青石板上趴下，伸展手臂，就可以够到那些木桩。那些常年泡在水中的木桩，周身长满了又腻又滑的青苔，手指摸上去有冰凉、滑腻的触感。把够得着的木桩依次捋上一遍，一盘螺蛳就到手了。这样的好事在春末夏初比较多，那时大地已经回温，河水不像冬日那般冻得人生痛，而螺蛳经过一整个冬季的休养生息，个大体肥。
三
一家人围着餐桌嗍螺蛳是件很快乐的事，声音高低起伏，长短不一，并且毫无顾忌。在餐桌上喝汤如果发出很大的声音，会被父母教育的，但嗍螺蛳除外。碰到个别顽固的，铆足了劲，前后轮番进攻，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嗍出了哨音，这时全家人都会停下各自的动作，齐齐关注你遇到的难题，直到你终于拿下那块螺蛳肉。至于动用牙签之类的工具，那是最后的杀手锏了，并不常用。
余兴节目是拿螺蛳的厣开玩，乘人不备往姐弟们的脸上贴，褐色的厣看上去很像一颗痣。躲闪中，那厣有时会贴到对方的眼皮上，滑稽的模样逗得家人笑成一团。有一种泛着暗红的厣，更招人喜，我们拿来贴在自己的眉心。有时忘记拿掉，就顶着那点红到处游荡，还纳闷别人的神色怎么有点古怪。
捉螺蛳有专门的工具叫螺蛳铲，一根长长的竹杆上端绑着个方形木框，底下有锥形的网兜。现在用的是不锈钢管，轻巧多了。拿这装备往水底下一铲，拉上来一兜软泥，在水中用力推搡几下，泥浆通过细孔重新回到了水中，兜里剩下的就是螺蛳、蛤蜊啥的了。个头大的螺蛳留下，小的仍然扔回水中。有时也能抓到来不及跑走的小鱼或者螃蟹，惊慌失措，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四
螺蛳的品质跟水质有关，水库盛产的螺蛳自然是螺蛳中的上品，叫作清水螺蛳。长潭水库是家乡人的大水缸，山高湖深，水质优良，滋养的螺蛳当属上品，少泥沙，无腥味，以青皮薄壳居多。
春暖花开的季节，总要忙忙张罗着到库区看桃花看梨花。看花其实是个幌子，吃清水螺蛳才是头等正事，谁不知道“明前螺蛳赛过鹅”。左邻的老家就在水库边上，常邀我们去他家玩。见一伙人涌进家门，他家老爸就笑眯眯地操起螺蛳铲出门去，不多时提着水桶回来了。大半桶螺蛳在水中磕磕碰碰，吐着粘粘的涎水。个个青壳，大而饱满，盖头发红。邻居世代居住在水库边上，祖宅还在水库底下淹着呢。哪里的螺蛳好且多，老人心里清楚着呢。
吃螺蛳喝冰啤酒是炎热夏季的标配。库区凉风习习，一眼万里水波，喝一口啤酒，嗍一嗍螺蛳，边上有情投意合的好友，且吃且聊，不觉月上枝头，螺壳已然堆成山。
汪曾祺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写吃过的螺蛳壳被孩子们用弹弓射到屋顶上，每年夏天“检漏”的时候，总要扫下好些螺蛳壳。这事情我也干过，不过用的不是弹弓，而是直接用手扔，听得屋顶“哗啦啦”脆响，真是快活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