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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8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资阳日报

吃团年饭的幸福

日期: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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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苌弘广场       上一篇    下一篇

  □ 秦  耕

  儿媳是农历今年过门的,按照习俗,要请亲家的全部近亲同庆“过门第一个春节”。一个月前,妻子就开始张罗订酒店、订席位,除了这个“规定动作”,就为过年时邀约亲戚朋友高高兴兴地“撮一顿”。

  老实说,这年月谁也不欠一顿饭、几杯酒,欠的是一年一回、难得的欢聚。在老家,这种欢聚叫“团年”,这顿饭叫“团年饭”。

  老家在资阳乡下,记忆中,老秦家从来不敢请客团年,原因不外乎穷,无力请客。奶奶说:“要请客,桌子上就要有东西摆、有东西拈,筷子一抻(方言,同‘伸’)菜碗就空了,丢人事小,有失尊重事大。”那年月,每见邻居家客来客往、划拳吃酒,小心思中就会一次次地藏下一个叫“失落”的东西。每到这时,娘就轻抚我的头发或者脸颊:“别眼欠,妈是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腊月里,会有一些挑着风箱、罐锅、火炉的师傅走村串户,娘也会从粮柜的犄角旮旯里搜罗出一小袋“刺包谷”,请师傅爆一锅包谷花。刺包谷籽粒小、产量低,有尖刺向外凸出,优点是能有效区别于农业社的“制种包谷”,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烦忧。看着红红的炉膛、熊熊的火焰,我的希望就开始爆燃。“砰——”一声沉闷的气爆声响起,我的希冀就攀上一团白雾,直升高天际。

  也是因为穷,衣服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以此类推。不分男式女式,能遮羞蔽体就行。我排行老大,是不是年年都穿新衣服?你想多了。说来脸红,承大姑妈的情,我穿的是大表姐、二表姐穿过的花衣服,还没多的换洗,一穿就是一整季,污渍凝结成块,硬光光的一大片。直到换季时,才脱下来清洗。

  临近年关,娘会从秋天割芭茅花、剥芭茅壳搓绳子卖来的钱中抠出些来,去临县乐至的石湍镇扯几尺白洋布,顺便染成“毛蓝布”,给我们缝围腰遮丑,过新年。

  围腰当面有一个大大的荷包,过年的那几天,荷包常被包谷花撑得鼓鼓的。碰到熟人迎面走来,我就装着不经意地将小手伸进去,摸上几粒塞进嘴里慢慢咀嚼。那感觉别提有多美,好像嘴里咀嚼的不是包谷花,而是幸福,酥脆干香,能记忆一辈子。

  还有更香的。大年三十一大早,娘就扛着虾耙、拎着提篮出门了,快晌午时就拎回半提篮小河虾,然后去自留地里割些韭菜。不多久,一碗韭菜炒小河虾、一碗干焙小河虾、一缸钵削皮红薯蒸烟煪耗子肉就端上桌来。平常,老秦家吃红薯是不削皮的,洗净、剁坨,倒进锅里加水煮熟就吃。

  爷爷也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苕干烧,儿一杯、媳一杯,再给自己倒一杯,然后用筷子头在自己杯里蘸一点喂进我嘴里,然后依次是老二、老三。那酒六毛钱一斤,辣口、刺鼻,回味有些苦,但也只有过年才能喝上。

  韭菜炒小河虾鲜、干焙小河虾脆、烟煪耗子肉香、削皮蒸红薯甜,爷爷和爹娘像数钱一样慢慢地品,我则食指大动、狼吞虎咽。尤其是蒸红薯,锅底还有厚厚一层糖,晶莹剔透,能拔丝,能挑拨食欲和味蕾,一种与包谷花全然不同的幸福盈满身心。

  外公家却不同。外公是个老革命,不教条、不顽固,外婆也很勤快,一家人做木工、搞养殖,三天逢一次场,场场都有水桶、小板凳卖,间或还兼卖些鸡鸭鹅蛋和蜂糖。外公打过解放战争、朝鲜战争,身负军功,无人上门“割资本主义尾巴”,小日子过得色香味俱全。我幼时母乳不够吃,外公隔三岔五就差舅舅送来蜂糖。

  那个年月很苦,却有一种幸福叫“外公的吆喝”。家里摇蜂糖时,他总会长声吆吆地吼几声:“哪个也不能偷嘴,我外孙还没奶吃呢。”

  团年,外公、外婆的生日,外公一年设宴三次,雷打不动。每次设宴,五对女儿女婿和外孙儿、外孙女,一个也不能少,再忙也得“拨冗”前往。后来,外公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两次生日宴就慢慢地从生活中删除,但团年饭照吃。我们吃得开心,外公则在旁边笑盈盈地看,不言不语。

  外公瘫痪那年,小姨还没出嫁,团年饭上,我吃一筷子菜就抬头望一眼外公,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却不知什么时候,小姨来到了身边。她递上一个大洋瓷碗、一只小白瓷勺子:“呶,你是大外孙,喂外公的任务就交你了。”

  席面上的饭菜,洋瓷碗中一样不少。我端碗来到外公面前,学着当初娘喂我的样子,舀一勺菜,就煞有介事地放在嘴边吹一吹,递到外公嘴边:“外公来,吃饭了——”小姨好似“阴谋得逞”,在一旁嘻嘻地笑个不停。

  外公笑盈盈地张嘴接受我喂拢的食物,只是眼窝中隐隐有些湿润。我不知道外公当时想到了什么、在感慨什么,权当是感受到了幸福吧。

  外公家的团年饭很丰盛。八仙桌前围坐八人,桌上现蒸的甜烧白、咸烧白、东坡肉、香碗酥肉热气腾腾的,鸡、鸭、鹅、兔肉也都用斗碗装盛,外加回锅肉、小炒肉、炝炒莲花白、棒菜海带滑肉汤。如果当年门前小溪不曾断流,还会端上一盆酸菜鱼。这种席面,放在今天也不失为丰富。

  我年幼,不喝酒,最喜欢吃外婆做的腌制大头菜丝炒回锅肉。肉片肥而不腻、大头菜丝绵脆耐咀,解馋又下饭,还回味无穷。

  外公生怕菜不够吃,客人们不能尽兴,总会吆喝我二舅:“快把煎花生拿出来,你舅舅和姐夫们、表哥们好下酒。”于是乎,每位客人身边又多了一捧带壳炒花生。每一桌也会响起一阵“够吃了、够吃了”,然后就见他们端起传到身前的酒碗,送到嘴边猛咂一口,再又递给右手边的邻座。用力嘬酒的响声,唱歌一般传向远方,极具穿透力和感染力。

  过年了,北方人吃饺子、南方人吃汤圆,不尽相同,但团年饭是一样的。这是传承、是文化,个中要义不在于“饭”而在于“团”。平日里,大家都忙,东奔西走、行色匆匆,很少有停下来歇脚的时候,分离太久,难免会有人乏了、情淡了、形若陌路的困窘和时候,需要找一个机会聚拢来聊聊天,对情谊进行缝补,团年饭就是最好的情感载体。

  今年将来我家赴团年宴的人中,有多名公职人员,得坚守岗位,年前不易齐聚,妻子就将聚会时间定在明年正月初三。菜品、酒水已经确定,我脑中也开始了场景预设、流程预演。虽然都是至亲,但也“好久不见”,就等初三相互道一声问候,说一句祝福:去年还好吧?今年还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