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森林
儿子买回一条宠物犬,雄性,虎背熊腰,大脑袋、阔嘴巴,皮毛黑亮,头上黑白相间,有点像京剧里的大花脸,我便叫它“花脸”。那家伙体力过人,不使足力气,不太拉得住,干仗是一把好手,去小区遛弯,一见到同性犬,无论大小,都会朝前猛扑,气势如虹。比它大得多的阿拉斯加犬,一见它也会避之不及,儿子就叫它“将军”。一个叫“花脸”,一个叫“将军”,弄得它无所适从,我们便折中,叫它“花脸将军”。
“花脸将军”见到异性犬,会一脸谄媚,摇着尾巴过去套近乎。由于尺度过大,人家分不清它是在献殷勤,还是在耍流氓,一溜烟跑掉。久而久之,便操成了光棍儿。
我上楼看书,“花脸将军”会来到身边。我拿手摁它的脑袋,它就硬着颈子跟我顶,还真有些蛮力。若是再逗它,它会蹬鼻子上脸,拉我手中的书,提醒我跟它玩。要是我不理它,它就咬尾巴,没完没了转圈。
“花脸将军”聪明过人。心闲时,我教它坐姿、握手、捡东西之类,它一学就会,就是巩固性太差,睡一觉忘得一干二净,又从头再来。说来让人不信,它能数五以内的数。伸一个指头,它叫一声,伸两个指头,叫两声,伸五个指头,叫五声,但总翻不过六。更神奇的是,它还能替我拿书,摆在茶几上的书,叫它拿海明威,绝不会拿汪曾祺,也不知它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花脸将军”很懂世故。来了客人,它会根据我们的表情,判断出关系亲疏。关系亲密的,它会摇着尾巴上去,蹭客人的腿,或者拱两下手,一副“自家人”的样子;要是关系比较疏远的,就摇两下尾巴了事;若有衣冠不整地进屋,它就很不客气了,汪汪狂吠。
一天,一只邋遢的灰猫来到我家楼顶,远远站在花台上,朝着进食的“花脸将军”,“咪吆咪吆”叫。“花脸将军”看见,追过去蹬起八字脚,龇牙咧嘴“呜呜”吼。灰猫显然已山穷水尽,即使力量悬殊,也毫不退让,弓身卷尾,毛发竖立,“哇哇”回怼。
我看灰猫很不顺眼,挥手驱赶。“花脸将军”见我这般态度,吼得愈发凶狠了。灰猫却像张狗皮膏药,死死贴在花台上,声嘶力竭。我一跺脚,“花脸将军”便雷霆出击,似乎要一口吞掉对手。灰猫这才一个急转身,逃向隔壁,边跑边回望。原来灰猫是隔壁李大哥家的。他一个人居住在河东,三个儿子各住一方,常轮流到各家走动。他一走,灰猫便没了着落,想自食其力吧,又没有自动送货上门的耗子,经常饱一顿饿一顿,瘦得刀片似的。
我一上楼喂“花脸将军”,灰猫总是准时出现在花台上。我看它可怜兮兮的,想喂它一点,又怕请神容易送神难。“花脸将军”跟我保持高度一致,一如既往狂吠,捍卫主权。
一天,见厨房纱窗被咬了个洞,晓得进了耗子,我拿不干胶补好纱窗。晚上厨房又有响动,我拉亮灯一看,纱窗有了新洞,洞口还栽着一条尾巴。
我买来粘鼠板,放上饵料,夜里搁在厨房纱窗下,耗子依旧光临。我暗自嘱咐,有好吃的呢,跳累了就去吃点。早晨,我兴冲冲去看粘鼠板,上面空空如也,诱饵原封未动。咋回事?难道耗子会玩撑杆跳?
耗子嫌厨房空间太小,打闹到了客厅里,餐桌腿被啃出豁口,卧室木门留下啮痕。最糟糕的是,沙发背后的宽带线也被咬断了。
我去买来耗子药,包在肉丸子里,晚上四处摆放。第二天去查看,肉丸子被照单全收。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这回耗子恐怕要开集体追悼会了。半夜,耗子又来屋子追逐嬉闹。不会吧,这么快就化悲痛为力量了?药丸明明是吃光了的,难道是买到了假药?
我去喂“花脸将军”,灰猫又来到花台,依旧“咪吆咪吆”叫。我一拍脑袋,何不让它去家里抓耗子?于是一改常态,友善地跟灰猫招手,叫它过来,又呵斥“花脸将军”,不准吼。“花脸将军”看看我,把喉咙里剩余的两声余音吐完,埋头就餐。
我找来一只碗,放上狗粮,“咪咪咪”叫灰猫来吃。灰猫左顾右盼,一步步靠近,确认没啥危险后,埋头吃起来。“花脸将军”又想吼,看我指头对着它,不敢吱声。
晚上,我把灰猫关进厨房,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便安安稳稳睡觉,一个接一个做美梦,直到天亮。
灰猫天天过来吃食,渐渐成了常态。胃口还不小,要吃“花脸将军”一半口粮。仔细一盘算,买狗粮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就买猪肺叶煮熟剁细,和在米饭里喂。灰猫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花脸将军”却闹起了情绪,拒绝进食。我警告说,不吃拉倒,饿死扔进沱江河里喂王八。“花脸将军”晓得我言出必行,只好没精打采去吃食。
我又去楼上看书,灰猫和“花脸将军”一起来了。灰猫理直气壮靠在我脚边,占据着C位。“花脸将军”要跟它争,拿嘴拱它,我指着“花脸将军”说,谁叫你不逮耗子的,滚一边去。“花脸将军”看我两眼,很不情愿走开了。
“花脸将军”感觉失了宠,趁家里没人就搞事。不是撕碎窝里的垫絮,就是把垃圾桶扳倒咬桶盖,甚至还随地大小便。我回家看见,把它拽出来,指着地上大声训斥。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趴在地上偷眼看我,一副可怜相。
灰猫为我家解除了鼠患,一家人都高兴,就买小鱼给它吃。“花脸将军”闻到鱼香,也想分享。灰猫护着碗,不让它靠近。我跟“花脸将军”说,一边去吧,哪天对家里有贡献了,也能吃。“花脸将军”一脸委屈,怏怏走开了。
一段时间后,“花脸将军”跟灰猫和平共处起来,常在一起玩。渐渐地,灰猫居然在“花脸将军”面前耍起了派头,去哪里都要走前面。“花脸将军”像个小跟班,屁颠屁颠跟着,只差跟人家背包打伞了。我看见那副嘴脸,五味杂陈。
一天,儿子买回一面穿衣镜,没来得及安装,横卧在健身房墙边。灰猫到穿衣镜前漫步,“花脸将军”一如既往跟着。看见镜子里有条花脸狗也跟着灰猫,还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花脸将军”很是生气,便朝花脸狗狂吠。镜子里花脸狗不甘示弱,也朝它狂吠。“花脸将军”怒不可遏,龇牙咧嘴扑上去。“咔嚓”,穿衣镜撞碎了,“花脸将军”的头被划破,一点一点滴血。我心想,这家伙,居然做奴才也成瘾啊。
庄子《养生主》有一段描述,说野鸡觅食十步一啄,百步一饮,虽然劳累,但不愿笼养,吃现成食。而“花脸将军”则跟野鸡恰好相反,甘愿被宠养。我就想,假如将“花脸将军”放归山野,它对我还会毕恭毕敬吗?对灰猫还会俯首帖耳吗?
人类社会,形形色色,有人是野鸡,有人似“花脸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