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愿斌
多年前的冬天，有位乡下亲戚来访，他丢给我一只蛇皮袋子，说里面是大雁，让我们尝一尝美味。那些年，乡下允许养雁的。我以为是腌制好的腊味，于是随手放进了储藏室。
一周之后，快到腊月了。我忽然想起“山珍”来，于是赶紧去储藏室取袋子，准备再晾晒一下。开门后，我听见储藏室里传来奇怪的鼾声，吓了一跳。搜寻后，发现是从蛇皮袋里传出的。袋子上用烟头烫了几个小孔，透过孔隙，我看见一团灰白的羽毛。原来，亲戚送来的是一只活着的大雁，它不吃不喝一周了，居然还能在大白天里酣然入睡！
我将大雁带到楼上厨房，打开袋子一角。本来担心久困的大雁会挣扎着冲出来，可是，它并没有特别的动静。鼾声消失后，从小小的袋口，探出大雁的头和脖子。雁头和鹅头非常相似，大雁冷静地侧着脑袋向我审视，它的眼睛像透明幽深的湖水，没有惊恐，没有愤怒。但是，充满了疑惑，仿佛在询问：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我顿时愣住了，不知道做什么好，我本来是准备吃它的。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忙乱地开了一瓶白酒，开始给大雁灌酒，这是利于动物脱毛的举措。大雁起先配合地品洽了两口，然后连忙甩起脑袋，将酒吐出来。我掰开雁嘴，强行灌酒。折腾了一会，我突然放弃了，因为我看见，那双信任透明的眼睛里，似乎泛起痛楚的泪花。
我将口袋重新扎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宰杀一只活着的大雁。很快，我又听见鼾声，它睡得那么安详，那么释然，好像依然身处在白云的梦境里。
午休后，我让女儿看一看大雁的模样，她用小手不停抚摸大雁的脖项。它的脖项真直啊，像我喜欢的好莱坞明星奥黛丽·赫本，高贵，脱俗。大雁也是“落入人间的天使”吧？它为什么不挣扎？是明知自己的困境，还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即便落单了，它也能这样淡然处之，不鸣不叫。
“你是要吃雁肉，还是放了它？”“放了吧！”女儿的回答让我欣慰。面对一只手无寸铁的大雁，我无能为力。我意识到：我不可能残杀一只活着的大雁。这个午后，我和大雁一样释然了，我的心头充满愉悦。大雁并不明了这些，它的炯炯如烛的目光里，唯有高高的雪山，蓝蓝的天空，澄澈的湖水。一只孤雁眼睛里的教诲，我终于读懂了。大雁就是一本天地大书，无须文字。
冬天的旷野飘洒起飞雪，脚踏泥泞的湿地堤埂，我希望走得更远一些，远离人烟。在一片芦苇簇拥的湖畔，我蹲下身子，打开口袋。大雁看见水，奋不顾身地向着水面冲刺，脚步踉跄，脖项笔直，翅膀坚定。它终于到达湖心，绕湖转过一圈，展开翅膀，凌波起舞。我和女儿鼓起掌来，这是飞禽之舞，也是天使之舞。我激动地将每一个舞姿拍摄下来，我听懂了一只大雁的心声。
天空地阔，雪花茫茫，我牵着女儿走在细如一线的圩堤上，心间一片光明。一个纯洁的隆冬降临了，我愿这只大雁早日腾飞，回归温暖的方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