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古翔
第一次去成都，我21岁。
那已是1985年夏。
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农村，走亲戚是为数不多的社交方式之一，亲戚有多远，决定你的社交半径有多宽。出生于偏僻的资阳县东南、与南边资中县毗邻的我，亲戚全都是农民，通婚圈就局限于那片贫瘠的土地周边二三十里地的范围。所有亲戚，一家比一家穷，与城镇、与“国家粮”无关。于是，在青少年时代，我的踪迹便局限于伍隍、石岭及邻近资中县甘露镇等几个乡镇。
12岁跟随兄长们单边徒步48华里去资中县城贩卖蔬菜，是第一次进县城，也是第一次隔着沱江看老成渝铁路上的火车；18岁到资阳参加资阳中学的单招考试，是第一次进本县城！比起那些出生于城镇，自小见多识广的城里同龄孩子，我的见识发育整整晚了10多年！有道是：人生最大的不平等是出生地的不平等。受原生家庭的影响，我永远没有丢掉一个见识狭窄的农村孩子的形象，一生都跟着先知先觉者背后跑，都在向先进的人们学习。
人生第一次转折来自于小升初。1978年，我从老家偏僻的村小升到了区域名校伍隍中学读初中，而后，开启了在伍隍中学那七年激情燃烧而又并非坦荡如砥的中学生活。
因受偏科影响，1983、1984年，我的高考均铩羽而归。
按照贾大师的曲笔，此处应该注明，省掉5000字。在接受女同学的资助，经过若干曲折后，我继续了1984至1985年的补习。经历过300多天青灯黄卷、头发熬白，迎来了1985年高考。这一年高考，国家政策有两大改革：一是考前填志愿，二是师范院校提前录取。之所以要在此赘述一下，是因为这两大改革都使我与心向往之的大成都失之交臂。填志愿时，受少年虚荣心的驱使，师范院校类，我第一个填的“四川师范学院”，我的老师鉴于我经历过两次失败，建议我改填了录取分数可能会低一点的另一所本科师范学院。第二批，重点大学类，我第一志愿填的四川大学新闻系，想实现自己当新闻记者的大梦。
先按下不表。
1985年夏天，在走出人生第三次高考考场后，我心中终于有了点底气，阴霾顿扫。于是给在成都打工的弟弟写信，想去成都耍一下，兄弟回信，详细介绍了去成都工地找他的方式和路径。于是，考完回到伍隍中学，把住校的铺笼帐被背回了家，便踏上了去大成都之旅。
从资阳火车站上去，冒着白烟的蒸汽机车一路向北。墨池坝、简阳、洪安乡，一个个在前辈们口中听过一次又一次也一直陌生的地名从车窗外飞过，熟悉而又新奇。
坐了4个多小时的火车，到了成都火车北站。首先被北站大楼的大气给震住了。后来听兄弟说，我们村那个从小和我们和过尿泥的三娃儿参与了火车北站大楼的建设，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农民工已经开始进入了城市。
糊里糊涂，跟着一群人，不知道从哪一个旁门走出了成都火车北站。回望那气势恢宏的大楼及屋顶上硕大的“成都”二字，感到很纳闷：偌大一个成都火车站，出站居然不检票！
兄弟在锦江宾馆对面，修岷山饭店。
按指引，坐16路公交，到锦江宾馆站下。
一个21岁的准大学生，不知道大城市的街道还兴了个什么红绿灯、斑马线。锦江宾馆一下公交，我百无禁忌，横街而过。一辆小车刹到我面前，司机伸出头，言语不好听：“你娃想死了？”让从原始社会一步踏入大城市的我，冷汗直飙，差点享年21岁，顿感这大城市套路果然不浅！
辗转找到兄弟务工的工地。岷山饭店设计修建26层，建成后，将是当时人民南路上的最高建筑。我去时，工程还在起地基。因挖到了文物，考古队进入现场，民工们休班。白天，兄弟带我出去耍，晚上回来一起睡工棚，和他们一起吃那粗糙的工地伙食（好得那时我也没吃过什么精美的食物）。至今还记得，兄弟带我去参观位于人民南路的老四川省博物馆，到武侯祠参拜过诸葛武侯，去新都宝光寺数过罗汉。经过天回镇时，曾经浮想联翩，想到过《死水微澜》以及那著名的诗句“天旋地转回龙驭”，倍感亲切——那时，自己已经开始以一个文学青年自居了！
而今被称为世界最长的城市中轴线的人民南路，那时仅到锦江宾馆以下不远，记得当时，兄弟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吃夜宵时，已是郊外。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第一次成都之行，以高考揭榜时间为限，按当时的高考成绩公布时间，7月23日，我坐火车返回资阳，等待人生第三次盲盒的开启。
也许是男孩子的粗心，几年中学生活，我真不知道班上有一个女孩子会在背后对我有那么一点青春萌动的感觉。去成都之前，我只淡淡地对她说过，分数公布的那一天回来。以那时的通信条件，我没办法也不可能在成都上火车时告诉她，几点几分、哪一班车到资阳。但当我午后1点，走出资阳火车站时，在今天资阳火车站迎宾旅馆下面一棵梧桐树下，一个女孩子高举手中的成绩通知纸条，向我招手：“考上了！”事后得知，这位女同学在街边等了我4个小时！而后，我们一同坐乡村客车回乡，全车人为我们高兴。
虽然没有在成都城里“一夜看尽长安花”，但对于13年寒窗苦读的本尊来说，人生第一次成都之旅，多少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再联想起诗人陆游的《梅花绝句》：“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惊鸿一瞥，成都的香，是闻到了的。
没想到，前两次落榜，这第三次盲盒，却开出了一个出乎自己预料的结果。最终以超出重点大学分数线37分的成绩，被一所普通本科师范学院录取，与我梦中的成都，梦寐以求的川大新闻系擦肩而过！
到了大学后，我意外地在同学们面前找到了自信。全寝室7个同学，居然有3个没去过成都！其中一个竟然是土生土长的大重庆崽儿！他们拿着成都城市地图问我：“成都的街道真的是像用尺子比到画出来的么？”我于是以成都人的身份向他们侃侃而谈，介绍成都市的情形。
工作后，钻入故纸堆，在先辈们的著作中读到了一部成都——资阳交通史！临江寺豆瓣、两节山老酒进入成都，全仗老一辈资阳人肩挑背扛、双脚行走。陈毅元帅回忆他当年去法国勤工俭学，先是从成都出发，第一天到龙泉驿山泉铺住一夜，而后翻山下行，第二天到简阳石桥上沱江的商船顺流而下。这恰好印证了川南人翻龙泉山去成都的那句民谚：“早晏龙泉驿，上山十五里，下山十五里。”在资阳老作家徐伯荣先生的回忆中，我们看到，20世纪40年代，成都到重庆，坐烧木炭的汽车要两天时间，资中球溪镇的兴盛正是得益于成渝节点位置。
1990年，我们两口子搭公车经老成渝公路去成都，在简阳贾家镇公路边吃午饭，那时，资阳往返成都要一天时间。1995年，成渝高速公路通车，资阳人到成都只需一个多小时。2015年，成渝高铁把资阳与成都之间拉近到了23分钟！2018年，得知成都市博物馆举行“秦蜀之路：青铜文明特展”，我早晨一张高铁票去天府广场，参观完回来，出发时泡的花茶，余温尚存！
回想起当年，俺们村的年轻人去一趟成都，老一辈人会古道热肠地给远行人送上一捧“打水米”的乡井土，不是老人们迷信、不懂科学，而是在他们眼中，成都是在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而今，资阳到成都的轨道交通资阳线开通，成都就在“山那边”，去一次成都就是老乡们到乡上赶一次场，地铁缩短的不是空间距离，更是心灵上的暌隔。
伊斯兰教有句名言：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成都与资阳相距86公里，亿万年造山运动形成的地理空间无法改变，但成资同城的国家大计，数度改变的交通条件，让我们资阳最终向大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