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 杰
去年和唐俊高、汪古翔两兄在沱东喝茶。俊高兄说他最近写了一篇散文，讲述她母亲和资阳城的故事。汪古翔也谈起了她九旬老母的故事，但为尊者讳，他不便把他母亲的故事写出来。讲者无心，听者有意。本想求之拜读，但俊高兄说他还要仔细打磨一下。终于，这篇题为《一座城，一个人》的万字散文发表于《四川文学》2024年第9期，让我如愿以偿，大快朵颐。
一座城，一个人，是母亲和资阳城的故事。这篇散文用平淡的文字讲述了一个普通母亲平凡而离奇的人生。与其说，唐俊高是在用散文笔调写自己的老娘，不如说他在用讲故事的口吻将他老娘的人生讲给我们听，里面充斥了世俗的人生、艰辛的曲折、浓厚的情感和人生的哲学。老娘的人生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的老娘是食人间烟火的老娘、平凡的老娘、真实的老娘。这位“老娘”心比天高，有着远大的理想，她的梦想“就是过上城里人那种体面的生活”。改革开放了，社会松动了，老娘开始经商。她先租住在资阳城大东街口一个偏屋里，以贩布为生。这时候的老娘没有陈奂生进城的拘束和不安，反而“早已把自己当作了城里人，早已与人家平起平坐”。因为她在乡下曾贵为裁缝，是在乡下很吃得开的人。在当时城乡二元结构城里人与乡村人有着天生的对比中，她不仅不以自己农民的身份而惭愧，反而“高声武气地显摆”，显摆自己的身份，显摆自己的两个儿子。这个在别人看来不识好歹、不知自己身份的农村妇女，却以自己独有的勇气和魅力“降服”了城里人邻居，不仅让他们刮目相看，反而卖了两间房屋给老娘。这是一个能干的老娘、懂人性的老娘。她不仅终于在城里有了属于自己100多平方米的房屋，还顺应时代潮流买了一个城市户口，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这段人生，是老娘高光的人生，是一个农村妇女实现进城梦想的人生。唐俊高在讲述这段人生时，语言平实中带着幽默，反话中带着浓郁的情感，看似对母亲的行径略带讥讽，其实是正话反说、满心欢喜。“你看我老娘那志得意满的神色，你若是卖个‘城隍菩萨娘娘’的名头给她，她也肯定立马伸手摘牌。”对老娘的“嘚瑟”和能干是肯定之肯定。
随着时代的持续变化，城里人的身份早已不再重要。老娘的布匹生意终因成衣制品的出现而一落千丈。但老娘不气馁，卖毛线、卖小百货、办小食店、收破烂……她用自己勤劳的双手试图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中左右自己的人生。但现实的残酷，让老娘无法左右逢源，反而因误收了一车贼货“差点儿给逮去吃牢饭……”这时候的老娘，虽然自己早已“坐在资阳城的青石板上了”，但还对农税征收、计划生育、城管执法、房屋拆迁等十分关心，希望自己能干的儿子能对这些社会现象进行干预。直到有一天，她终于不再觉得资阳这座城市美好了，她想将户口拿回农村、想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但入城容易出城难，哪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在经过系列打击后，“老娘精神失常了”。对这部分，唐俊高没有隐晦和刻意回避，不仅列举了老娘失常的种种行为，甚至还写道：“很快，老娘开始狂躁，直接扯起嗓子，当街破口大骂，没了乡下裁缝的尊荣，换了乡下泼妇的野悍。”没办法，他只能和父亲、弟弟将母亲送进莲花山的精神病院。老娘这段的人生，是市场经济发展下城市与农村二元矛盾冲突逐渐缓释下必然面临的人生，是老娘从高光时刻逐渐走下坡路的人生。这段人生产生的困惑乃至精神的失常，是一种求而不得的精神反噬。唐俊高没有过多解说老娘精神失常的原因，但字词之间已用结果表明了老娘无法适应当时时代发展变化而产生困惑乃至精神失常的苦闷与压抑。
如果说，第一段人生是老娘享受人间烟火的人生，第二段人生是老娘失落的人生，那第三段就是老娘凤凰涅槃的人生。谁能想到，精神失常的母亲会读起佛经、到河南参学，最后竟然剃度出家。“出了家的老娘，血色回到了脸上，轻松回到了脸上，自信回到了脸上，会心的笑容也回到了脸上。”在佛法的加持下，老娘变成了“师父”，在资中重龙山的永庆寺受戒，正式成了法师。这时候的老娘见了我：“一脸祥和，满眼慈悲，却啥也没说，只是像高僧大德那样，打望了我两眼，就像打望一个平常施主。”这时候的老娘，已经变了个人，虽然作为儿子的唐俊高从情感上接受不了，但老娘精神的焕然一新也让他理解和接受。后来，老娘回到资阳南津驿水观音庙担任主持，到处化缘修殿塑佛像、收徒弟布佛法，还要亲自到庙产地搞收种。对这段人生，唐俊高带着难以接受、不可描述的感情去讲述老娘的这段佛缘。这时候的老娘看似在我们身边，但却离我们那么远；她从入世到出世，到最后圆寂，她选择用遁入空门化解失落的人生。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世上哪有那么多岁月静好？只是看自己如何对待而已。唐俊高从不理解到理解，从无法接受到最后坦然接受，也像老娘一样是一种感情的升华，一种人生态势的不同对待。
一座城，一个人，也是唐俊高和资阳城的故事。对资阳这座城，唐俊高一开始是不喜欢的。文中一开头，他就指出：“我跟资阳城，是结下了些恩怨的。”这些恩怨，说起来可笑，竟然是20世纪80年代初满城土鸡的打鸣声，让“躺在贫民窟出租房的我，备受煎熬，心下很是窝火”。其实，这个幽默故事的背后，是作者将身为乡巴佬的自己与这些乡巴佬鸡的对比，是当时城乡二元结构下农民在城市人面前天然的自卑和失落，是对当时这座高高在上的资阳城的畏惧和逃离。越是畏惧、越是逃离，却越是要与之相遇。人生海海，恰恰不能如愿以偿。因为老娘的执着和追求，进城租房子做生意、然后买房成为城市人，唐俊高不得不进城并冷眼而敏感地看着城里人对老娘的态度，认为：“白眼，是这三户城里人给予我乡下裁缝老娘最多的礼遇。”“这是资阳城对乡下人的冷漠。这冷漠，是蔑视，是怒怼，是排斥，是居高临下的盛气，是领地遭到入侵时的霸蛮应激。这使我对资阳城又添怨尤。”虽然如此，唐俊高还是在老娘娘家的操持下从乡镇进了资阳城，当了一名记者，弟弟妹妹也进城安了家。可能骨子里的不能释怀，再加上看了太多资阳不一样的东西，身为记者的唐俊高始终与资阳城心存隔阂。“看资阳城，有时要反起看。”后来，老娘遁入空门，让唐俊高对资阳城更加多了怨言。如果老娘不进资阳城，不被城市生活所算计，老娘又何须出家？太多的因素让唐俊高身处资阳城却对资阳城怨恨丛生。但在老娘病后的陪护中，在同老娘摆龙门阵中，在自说自话中，他仿佛得道一样，渐渐得到了释怀：“人生在世，苦难无尽，而再多的困难，都是来度你的。”“这样的释怀，使我轻松起来，竟然对我的老冤家，资阳城，渐生歉意。”特别是当母亲圆寂火化分拣骨粒时，他的心“愈加清晰明朗，仿佛同资阳城达成了和解，也同自己达成了和解”。唐俊高终于走出了自己的藩篱，远离了怨尤。反起来看资阳城的唐俊高尽管看得太多，但在同师父的交往中，走出了自己的困惑之境，远离了魔障。
一座城，一个人，一座资阳城，写了老娘这个人，其实背后是唐俊高这个人。唐俊高用第一人称的手法讲述了母亲和资阳城的故事，其实讲述的是母亲、我和资阳城的故事。作为处于中间人的唐俊高，左边，他爱着一个人——老娘，右边，他面对一座城——资阳城。他看着老娘从追逐着进城到希望出城，从入世到出世，是一个因果循环的过程。他自己对资阳城从怨尤到释怀，从逃离到入城，最终安身于资阳城，是一个思想的变化过程、是人生的一种体悟和感知、是一种境界的升华。
康德说：“此岸我们是看得到的，而彼岸我们是看不到的。”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座城，一个人，背后的故事且是那么简单，里面的各种情怀且是那么的静寂？
一座城，一个人，且是一个“情”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