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勇
“你为什么要还手？”
字面意思，这句话不难理解，补全了就是“他打你，你为什么要还手？”上小学的时候，类似的意思常从长辈和夫子们那儿受领。但凡有孩童扯皮，无论谁占理、谁先动手、谁胜谁负，长辈们训责的往往不是某某一方，而是按“打架”论处，“雨露均沾”各打五十大板完事。如此“一刀切”的理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为止恶于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三观”，诫告同窗、同伴之间要互敬互爱，相互谦让。如此“葫芦案”，一点不浪费口舌，简单省事又省时。尚可理解。
可是，当这类言辞出自执掌公平正义的法官和公诉人时，又当如何理解呢？
最近有两条网络新闻，一条是，某大学生W在参加体能测试时不慎摔倒，怀疑是同学L撞倒了他，怀恨而纠集数人乘夜冲入宿舍，将正休息的L拖出宿舍殴打。其间，L数次躲避甚至求饶，然招来的却是更为激烈的拳脚，激愤之下L抓起水果刀反击，致命案发生。这句“他们打你，你为什么要还手？”便出自一位作为公诉人的检察官对被群殴、最后成为被告的L的质问。前不久，也是相似案例，有法官还为此类侵犯和反抗创新了一个词“互殴”，把因受侵而反抗、致挑事者重伤的被告送进了大狱。不得不说，这是伟大的“创新”。如此断案同样简洁而省事。
“他们打你，你为什么要反抗？”和“互殴”看似自成一家、各有千秋，实则一脉相承。前者为后者的“伏笔”，后者则为前者的言外之意或“潜台词”，两者互为补充：倘若他们打你，侵犯你，你不反抗，就是“单殴”“殴打”；反抗了，就是拳脚上“礼尚往来”，有了互动就是“互殴”。既为“互殴”，案情、责任不就明了了，不就是按责“打板子”吗？如此，“反抗亦有罪”的确无懈可击。
“互殴”一词，比之长辈们笼而统之地称作“打架”，准确、形象且文雅有创意多了。倘若凡事可以不论来龙去脉，一律去因取果、“截片”盖全，以“互动”论，也不是说不过去的。然后“雨露均沾”，视结果而量责“打屁股”，也是成立的。可是，倘若凡事都可以如此不论缘由，简单省事笼而统之地决断，律法完全可以不用那么费劲地分条摅细了；诸司法程序、环节的存在也无甚意义了，完全可以简化省事一些。
鄙人学浅，虽然学过一些基本的法律知识，但与法界专业人士相比，尚属“门外外外汉”，理解是非曲直，做不到完全循法而溯。不过，对与此类相关的律法史却可略梳一二，也能按对条文的基本认知和人之常情分辨孰是孰非。律法的核心是维护公平正义并非现代特有，古已有之，古亦循之。对于打架、斗殴、扯皮之类的断案，也历来都会厘清前因后果、是非曲直。不问因何反抗，因何伤人，却从事件全景中切片、掐头、取果，提了一个叩问良知、法律和常理的问题，让世人不知所云，甚至于连庭审法官听了也皱眉头，遑论被告了。
“他打你，你为什么要还手？”这句话问得很是有水平。之所以说“有水平”，是因其颠覆“法的精神”，颠覆世人对古今中外法律存在意义的认知。
关于“被侵害，该不该反抗”的律令依据，古已有之。在我国古代虽无“正当防卫”这一名词，直到《大清新刑律》才对阻却违法理由、正当防卫、紧急避险等行为有了明文规定。但，没有“名词”不等于无此方面的条款。譬如，《尚书·舜典》“若过误为害，原情非故者，则缓纵而赦放之。”《史记·五帝本纪·集解》郑玄释义“眚灾，为人作患害者也。过失，虽有害则赦之。”邱濬也说：“朱子曰‘言不幸而触罪者则肆而赦之，此法外意也’。按此万世言赦罪者之始，夫帝舜之世所谓赦者，盖因其所犯之罪，或出于过误，或出于不幸，非其本心固欲为是事也。”早期人们对“正当防卫”的认识虽然尚有些朦胧，也没有关于“正当防卫”的直接法律条款，但历代律令早有关于这一项的阐述，譬如《唐律疏议》对普通人之间的殴斗行为，就有了“后下手理直者减等”的规定。
不仅如此，古代还对“当仁不助”作了明确规定，不仅针对本人及家庭遭受侵害，可予以防卫，而且还要求在他人及公共利益受损害时，负有防卫和救助的义务。《论语·为政》“见义不为，无勇也”从道德层面作了规范。秦律则从律法上硬性规定，“有贼杀伤人冲术，偕旁人不援，百步中比野，当赀二甲。”对于有能力而不援助受害者的人，还要追究其责任。“贼入甲室，贼伤甲，甲号寇，其四邻、典、老皆出不存，不闻号寇，问当论不当？审不存，不当论；典、老虽不存，当论。”和《唐律·捕亡律》“诸邻里被强盗及杀人，告而不救助者，杖一百；闻而不救助者减一等。”意思相同，如有居民被盗，被盗人呼救而邻居不救，邻居必须受惩罚。现行法律更是白纸黑字把“正当防卫”阐述得明明白白。
而且，中国人历来奉行“不惹事，但不怕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信条。对于“被打了、被侵犯了，不得反抗”则是闻所未闻。
“你为什么没忍住，要反抗？”“被侵犯了，为什么要反抗？”言外之意就是，有人打你，你得忍气吞声受着；别人侵犯你，你得主动配合或忍让。
假如，我说假如“反抗就是互殴”“反抗就是罪过”，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进北京，到甲午海战、14年抗战，再到朝鲜半岛英勇抗敌……一百多年的“反抗”，我们就真“罪该万死”了！可是，我们真错了么，错在哪呢？如果不反抗，我们现在在哪呢？“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的那拉氏，面对列强“群殴”，反抗无力而选择避免“互殴”，做得够孙子了吧，结果租界有了，人没了，钱赔了，田地丢了一大片，换来的却是“得陇望蜀”。
“反抗就是错”，这句话还有些耳熟。搜寻古今，发现持这类逻辑的并不多，二战后的东京审判上一名被告算一例，甲级战犯东条英机接受审判时，曾狡辩“如果中国人不反抗，就不会有南京大屠杀。只能归咎于你们中国人反抗。”与此如出一辙的，上海复旦大学原教授、博士生导师冯玮曾叫嚷：“南京大屠杀为‘误杀’，是中国人的抵抗激起了日本人的反抗。”不过，前者百般狡辩，最后依旧被绞死了；后者成了过街老鼠，被开除沦为了丧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