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国胜
父亲想买自行车,心愿由来已久,可迟迟没能实现。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自行车是稀罕货。人们看见自行车,比现在看见奔驰和宝马还稀奇。
要买自行车,母亲很反对,因为没钱。父亲就偷偷到县供销社去买,钱是从左邻右舍借的。父亲买了车,但不会骑,推着“二八大杠”一路小跑回家,脚踏板把小腿都撞伤了。
父亲学车,特费劲儿。一上车就浑身僵硬,两个大人用力扶着后架,也掌握不了平衡。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才学会了骑车。当时,我还小,最喜欢按铃铛,声音清脆无比,甚是好听。父亲爱怜地说:“再大一点,你就可以学车了。”我做梦都期待着明天就是小大人。
对自行车,父亲很爱惜。每次骑回家,总是悉心擦拭,像擦拭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丝一寸都不放过。链条时不时上机油,既润滑,又防锈。有人借车用,父亲总是很大方,像不值钱的廉价品,没少被母亲数落。有人借去学车,父亲也不迟疑。当有漆皮损伤时,父亲也会心疼补一补漆,嘴里发狠地说:“天王老子也不借了!”可有人来借时,父亲又忘了“铮铮誓言”。
父亲没教过书,但村子里都习惯叫他“都老师”。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跟师学的那种,“望闻问切”都会一点,可以看一些头疼脑热的常见病,打针、输液也不在话下。村里离乡医院十几里地,看病很不方便,不少人都在父亲这里看过病、拿过药、打过针、输过液,因而,父亲声名远播,备受村民们的尊敬,买车借钱时大家都毫不吝惜。
父亲刚买了自行车,我也很新鲜,硬要赖在后座上不肯下来。村公路是机耕道,不宽也不平,坐在上面抖得屁股生疼,也满不在乎。
一天,有一个年轻人跑到家里请父亲出诊,我死皮赖脸硬要跟去。父亲问了病情,挑了一些适用药,背上药箱,骑上自行车就跑。刚到病人家,就听见屋内“哎哟哎哟”的呻吟声。父亲急步上前,专心切脉,还时不时问一问病情,印证自己的诊断。我则怔怔地打量着家徒四壁的穿榫结构的房子,这家真像搬到河里洗过似的,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父亲拿完药,又反复叮嘱注意事项。此时,主人热情地端出来了一碗荷包蛋,足足有四个。父亲推辞着,我则眼里放光,口水直淌。父亲找来一个小碗,夹了一个鸡蛋在碗里,还倒了半碗糖水,递给我。我一把接过,风卷残云,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耳边响起的是父亲一再推辞的声音:“其他的给病人吃吧,他正需要营养,得补一补……”
由于嘴馋和少不更事,我坐着父亲的自行车出诊过好几次,每次都得到了崇高的“礼遇”。有时是几枚荷包蛋,有时是几个鲜核桃,有时是三两颗已经化了的水果糖。每逢遇到家里确实困难的,父亲要么减免药费,要么减免诊费,有时啥也不收。对于德高望重或者高寿的老人,他有时还会带上一袋白糖去,既看病,也看望病人。
其实,父亲毅然决然买自行车,缘于一次出诊经历。那天早上,有人十万火急地来家里请诊——有人翻盖房屋时从屋顶摔下来,鲜血直流。父亲背上药箱就跑。由于路途较远,赶到时病人已没了呼吸,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没了。父亲既遗憾又自责:“要是再快一点,止住血,就好了。”
办完葬礼,父亲就去县城挑了这辆实用又实惠的加重自行车。这车厚重扎实,既可以拉货,又可以搭人,轮圈直径二尺八,俗称“二八大杠”。
有了自行车的加持,父亲看病出诊的效率更高了,但收费却从未增加一分一厘。难怪父亲在村子里总受人尊敬,过上过下总有人给他打招呼,亲热着呢。
在后来的二三十年里,父亲虎虎生风地骑着他的自行车,走遍了附近的十里八村,用自行车托起了家庭的责任和全村的健康。在父亲的操劳和培养下,姐姐读了中师,我考了大学,弟弟念了卫校,一家子在村子里更是小有名气,备受尊重。
二〇〇四年,国家实施医疗卫生体制改革,父亲这个没有行医资格的赤脚医生失业了。他一生积累的丰富临床经验也不能用了,父亲只有无奈地接受。
时光荏苒,转眼父亲老了。他的自行车也早已在风吹、日晒、雨淋中锈迹斑斑,被扔进了杂物间,一如老态龙钟的父亲。
弟弟卫校毕业,回村开了卫生室,继续守护村民的健康,交通工具也从自行车变成了摩托车,出诊更便捷了。后继有人,子承父业,父亲笑得合不拢嘴,风干的橘皮脸幸福满溢。
医者仁心,仁者寿。父亲已八十高龄,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晰,时不时地与弟弟探讨“悬壶济世”良方,感到无比满足和自豪。
风里来,雨里去,父亲的自行车早就锈蚀成了一堆废铁,可我们却舍不得处置。它是父亲一生救死扶伤的光荣见证,也是对我辈奋发有为、为民服务的正向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