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森林
我们家的端午节,在母亲的操持下,一向过得颇有仪式感:门楣上挂菖蒲艾草,几姐弟穿“五毒衣”,涂雄黄酒,中午吃荷包子。
节日前一天,母亲就到村口小溪里割来菖蒲,去山坡上采回艾草,早早挂在门楣上。挂不完的,分送给左邻右舍。
门楣上为什么要挂菖蒲艾草?母亲的说法是,张献忠剿四川,杀人如麻。入简州境内,路上见一妇女身上背着个孩子,手上牵着个孩子,急匆匆赶路,张献忠叫住问她跑什么。妇女说,魔王张献忠来了,见人就杀,赶快逃命吧。张献忠问,为何背着个大的,牵着个小的?妇女说,大的是哥嫂的娃娃,哥嫂死了,娃娃这么小就没了爹娘,好可怜,所以背着;小男孩是自己的娃娃,好歹有娘在身边,就牵着。张献忠被妇女感动,叫她不必再跑,回家在门楣上挂上菖蒲艾草,就会没事。妇人回家照办,果然躲过杀戮。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后来家家户户就在门楣上挂菖蒲艾草,躲过了灾祸。久而久之,便成了习俗。故事不大经得起推敲,姑妄听之。
有人说,菖蒲艾草是药材,芳香通窍,挂在门口能杀虫灭菌,驱邪气,倒还有些道理。不过,为什么要在端午节挂呢?有中医师在端午节取蟾毒,说这天取的蟾毒,治疮毒效果最好。为什么要在这天取,也跟挂菖蒲艾草一样,值得探究。
过些日子,母亲摘下菖蒲艾草,煎水让我们洗澡,说洗了不会生病。那水有股淡淡的药味,清香淡雅,我一泡进水里,就不想起来。有没有效果,很难印证,我倒是没得过皮肤病。
这天,我们还要穿“五毒衣”,黄底色衣服上面,绘了蛇、蝎子、蜈蚣、壁虎、蟾蜍五种毒虫图案。农历五月湿热重,人们称之为“毒月”,说是端午节这天,给孩子穿上五毒衣,可以辟邪去秽,健康成长。衣服每年只买一件,给大姐穿。大姐去年穿过的给二姐穿,三姐穿二姐的,我穿三姐的。穿上能不能辟邪,不可考,反正大家都在穿。
小孩子还要抹雄黄酒,额头、耳窝和鼻尖上都抹。我很不愿意,要擦掉。母亲说,涂了蛇就不敢上你床。我最怕蛇,只好留着。剩下的雄黄酒,母亲就拿去绕房子洒一周,说能防蛇。显然没效,之后不久,我和父亲都看见一条菜花蛇,在房梁上爬行。
所谓蒸荷包子,就是蒸笼里垫荷叶,把和好的面粉一股脑倒上去。蒸好划成若干块,蘸着黄糖水吃。那时候,黄糖是定量供应,端午节和春节才有。
麦面是自己磨的,湾里有公用磨子,早提前修好了。磨出来的面粉,要用篾筛筛一遍,篾筛眼子大,筛出来的面粉比较粗糙,吃起来口感不太好。丝箩倒是能筛出细面来,日子不富裕,谁也奢侈不起。
面粉要提前挼好,发酵一晚上。酵头是自己留的,这次发酵好的面团,留一块下次用,便是酵头,越久越好。用这种酵头发酵,吃起来有一股淡淡的酸味,蘸上黄糖水,那酸酸甜甜的味儿里,透出一股麦面的清香,美妙极了。那记忆死死烙印在脑海里,一辈子忘不掉。
包子蒸好,趁着热气腾腾,划成小块,母亲拿几只碗,每碗装上两块,叫我往叔叔伯伯家送。婶娘笑眯眯接了,也不还碗。不多会儿,别人家的荷包子也送来了,碗是我那只。我不太明白,荷包子都是一个味儿,为何要这么送来送去的?母亲摸着我的头说,你长大就懂了。
最让人快乐的,是这天没作业,大人也不给我们安排活路。吃过午饭,我们便穿上“五毒衣”,到生产队石板晒场上玩,或者抽陀螺,或者滚铁环,或者斗鸡。吃晚饭时,大人叫无数次也不回去,疯玩到天黑尽。这天,好吃好穿好玩,是难得的快乐时光。端午一过,只能盼过春节了。
后来,我和妻子老谢在镇上工作,把父母接上街。街上的端午节,没有乡下那么郑重其事,过得比较潦草。肉是要割一点的,不给孩子涂雄黄酒,也不吃荷包子了。在母亲的坚持下,保留了挂菖蒲艾草的习俗。
母亲七十二岁时,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有时认不得人,有时上街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的端午,连菖蒲艾草也懒得挂了。
1998年,母亲病重,天天输液,已经几天茶水不进。那天,她忽然跟我说,想吃荷包子。老谢赶紧买来两斤面粉,拿泡打粉发酵,也去乡间摘了荷叶。蒸好切成小块,端到母亲面前。母亲拿起荷包子闻了闻,看看碗里的白糖,说不想吃。我想一阵,明白了,原来母亲是要吃原汁原味的荷包子。
我去街上挂面坊,弄来两斤粗麸面,到邻居家找来老酵头,连夜挼粉。第二天蒸好,送到母亲面前,蘸上黄糖水喂她。她咬一口,脸上带着微笑,点了点头。吃下一小块,含笑闭上了眼睛。那天正是端午节。
进入新世纪后,一家人进城居住。我们的端午节,在老谢的操持下,恢复了门楣上挂菖蒲艾草的习俗。餐桌上有鱼有肉有粽子。粽子是到市场上买的,豆沙、八宝、蜜枣、咸鸭蛋、鲜肉、腊肉、香肠,各种口味应有尽有,任由挑选。
望着桌子上,感觉是端午,又不是端午,老是提起荷包子。去年,跟朋友上街,看见一个游动摊贩推着蒸笼,高叫卖荷包子。我们兴致勃勃买一块,却吃不出那个味儿了,很是扫兴。
如今,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越来越丰富,选择也日趋多元,春节都过得索然无味,何况端午节。在浮躁的环境中,如若静下心来,认认真真过一过传统节日,也许还会找到点什么。